舅舅赖着没走,他在等妈妈开,借给他回乡下的路费。
我们家那台雪花牌的单门冰箱,是妈妈结婚时的嫁妆,比我的年纪都大。它平里总是任劳任怨地工作,只是在夜
静的时候会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老
,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吃力的喘息声。
就在舅舅喝下第三杯凉白开,正准备开要钱的时候,那阵熟悉的“咯咯”声,突然变成了一声尖锐的、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的“嘎——”,然后,就彻底地没了声息。
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有墙上那只石英钟,还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怎么了?”舅舅放下茶杯,茫然地问。
妈妈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拉开那扇已经有些关不严的、沉重的冰箱门。里面,那盏总是亮着昏黄光的小灯泡黑了。一不算新鲜的、混杂着剩菜和冰霜味道的冷气,懒洋洋地飘了出来。
“坏了。”妈妈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的事。
舅舅立刻来了神,他觉得这是他一展身手、赖着不走的好机会。“坏了?我来看看!”他说着,就自告奋勇地,把冰箱后面的
拔了,又
上,反复了好几次,那台老旧的冰箱依旧像一具沉默的、白色的尸体毫无反应
。
“肯定是后面的压缩机出了毛病,”他拍着冰箱嗡嗡作响的外壳,用一种很专业的吻下着定论,“问题不大,我拿螺丝刀拆开看看,保准给你修好。”
他从我们家那个放杂物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生了锈的螺丝刀,在冰箱后面叮叮当当地鼓捣了半天,弄得满地都是黑色的灰尘和油污。最后,他满大汗地站起来,摇了摇
,宣布是里面的线圈烧了,彻底报废了,没得修了。
那个下午,我们家,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台冰箱,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它最后的温度。冷冻室里那几根我一直舍不得吃的、红豆味的冰棍,最先遭了殃。它们慢慢地,融化成一摊红色的、甜腻的糖水,顺着冰箱门的缝隙,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妈妈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她只是找来一块抹布,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摊从冰箱里流出来的、黏糊糊的体。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像是在擦拭地板,又像是在擦拭某种我们都看不见的、正在从我们生活中,一点点流逝掉的体面。
舅舅看着她那个沉默的背影,大概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灰溜溜地不再提修冰箱的事了。
到了傍晚,冰箱里那些剩菜,开始散发出一微微的、变质的酸味。
妈妈站起身,把冰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她把那些已经开始发黏的剩菜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拿着那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把冰箱的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直到那白色的铁皮外壳,又能映出影。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舅舅面前,从袋里,数出二十块钱,递给他。
“路费。你回乡下去吧。”
舅舅拿着钱,脸上有些发烫,他小声地嘟囔着:“姐,这冰箱……要不,我回去找问问,看能不能从废品站,淘换个旧的……”
“不用了。”妈妈打断了他。
舅舅走后,我们家,陷了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令
窒息的寂静。那台不再制冷的、空空如也的冰箱,像一
白色的、敞着
的棺材,立在厨房的角落里,无声地提醒着我们这个家的窘迫和衰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看着那张市区的地图。
她想逃离的,不仅仅是这个县城,不仅仅是那个会对学生扔笔
的王老师和那个充满了烟味与厮杀声的网吧。她想逃离的,是这一切。是这种眼睁睁看着冰棍融化成糖水、新鲜的饭菜变成馊水的无力感,是这种生活像一台老旧冰箱一样,在你面前,一
点一点地、不可挽回地坏掉的、缓慢的绝望。
更重要的是,她不只想让自己逃离。她也想让我逃离这里。她不想让我将来也守着一台会坏掉的冰箱,看着冰棍在我眼前融化却无能为力。她想让我去一个所有东西都是崭新的、不会轻易坏掉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夜,我被客厅里一阵细微的、拨动电话转盘的“咯噔”声惊醒。
我悄悄地掀开帘子的一角。
我看到妈妈穿着那件丝质的睡裙,像个梦游的一样,站在那台红色的电话机旁。她的手里握着听筒。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仿佛那的
就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
“喂。”是那个我既熟悉、又恐惧的,沉稳而又温和的男声。
妈妈没有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电话,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看到窗外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那表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自愿的囚徒。
“……吕局长,”终于,她开了,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块石
,“我是程蕾。我想……我想当面,跟您汇报一下我的学习心得。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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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是在一浓烈的、混杂着硫磺味和没烧透的煤球的呛
气味中被冻醒的。
我们家那台烧蜂窝煤的铁皮炉子,不知何时,已经灭了。炉那块小小的、用来观察火色的云母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烟灰。屋子里冷得像一个冰窖。我把
缩进那床带着一
淡淡霉味的、冰冷的被窝里,能听到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的枝桠,被冬
早晨的
冷寒风吹得“呜呜”作响,像谁在小声地哭。
那已经是妈妈打完那通电话后的第三天了。
她没有再跟我提过那件事,也没有再提过市一中。她的生活,突然就变得异常的规律,也异常的安静。她每天按时上下班,按时做饭,按时检查我的寒假作业。她只是话变得更少了,眼神也总是飘忽忽的。
那个电话,像一颗被扔进了井里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的回响,甚至连一声“噗通”的水声都没有传回来。
而我们这个小县城,却在那年冬天,以一种缓慢而又固执的方式,准备着迎接一个名叫春节的、盛大的节。
街上的梧桐树,都被用白色的石灰水,刷上了一圈整齐的、像穿了白色短袜一样的白边。百货大楼的玻璃橱
窗里,挂上了巨大的、红色的春字剪纸和一串串金色的塑料元宝。音像店门那只总是接触不良的大喇叭,也不再放那些黏糊糊的流行歌曲了,而是换成了财神爷“恭喜发财”的、充满了电子合成器味道的、单调的循环。
我最喜欢去的,是县电影院门那条小路。路两边的墙上,贴满了最新贺岁片的、巨大的电影海报。《英雄》、《无间道》、《我
你》……那些穿着古装、或者举着手枪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明星,都用一种很
沉的、似乎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行
。
我常常会在那些海报前,站很久。我看不懂那些关于背叛和救赎的剧介绍,我只是觉得,海报上那些
的世界,离我真远啊。他们的世界里,有漫天的箭雨,有天台上的对峙,有为了一个
而反目成仇的兄弟。而我的世界里,只有写不完的寒假作业,和妈妈脸上那片化不开的、像冬天雾气一样浓的、沉默的
云。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那张方桌旁,用一把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