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电视机里那些奔跑的小。可我却觉得,他那句话,像一颗烧红的、沾着酒气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落进了妈妈那潭死水般平静的心里,烫出了一个看不见的、嘶嘶作响的
。
我看到妈妈那双正在飞快舞动的、织着毛衣的手,在那一瞬间停顿了一下。
中国队毫无悬念地出局后,舅舅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把那些过时的v光盘,当成废品,五块钱一斤卖给了收垃圾的。我们县城那热病,也像退
一样,迅速地冷却了下去。大街小巷的红旗和横幅,都被摘掉了,一切,又恢复了往
的平静。
只有舅舅,还在坚持着。他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西队身上。他说,他从罗纳尔多那个“阿福
”上,看到了一种王者的霸气。
决赛那天,是星期天。舅舅提着半只烧和一瓶二锅
,赖在我们家,非要扛着那台小小的、信号不太好的彩电,看完这场“世纪之战”。
妈妈没有赶他走。她只是默默地,把那件已经织得差不多了的毛衣,收了起
来,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帘子后面的床上。
我和舅舅,就坐在客厅里,看着那场在遥远的、名叫横滨的城市里进行的比赛。舅舅喝得满脸通红,一会儿为罗纳尔多的错失良机而扼腕叹息,一会儿又为德国队门将卡恩的神勇扑救而大骂。
而我,却一个镜也没看进去。我的耳朵一直在努力地分辨着帘子后面那片寂静里的声音。
我听不到妈妈的呼吸声,也听不到她翻身的声音。她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一样,把自己从这个屋子里彻底地抹去了。
下半场,罗纳尔多,那个顶着滑稽阿福的男
,连着踢进了两个球。
我们家那栋旧的红砖楼,瞬间就
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男
们的欢呼声和叫好声。舅舅也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把手里剩下的半瓶二锅
一饮而尽,然后,像个疯子一样在屋子里又蹦又跳。
而就在他那声嘶力竭的、充满了酒味道的欢呼声里,帘子后面那个死寂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外面的喧嚣完全淹没的气音。
那声音,很短促,也很怪异。它不像叹息那么绵长,也不像咳嗽那么浑浊。它更像是一声从喉咙最处被巨大的压力硬挤出来的、
涩的、短促的笑。
那或许,算是一种笑声。
但那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它尖锐,冰冷,像一小块冰,掉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呲”的一声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缕微不可闻的、自嘲的青烟。它不像哭声那样,是温热的、湿润的、能让感到悲伤的。它像一根冰凉的、细细的针,瞬间刺
了夜晚的寂静,也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而是像被这根冰凉的针给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宁愿听到她放声大哭。因为哭是我能听懂的语言。可那一声短暂而又冰冷的、不知是何意味的轻笑,却像一个我完全无法译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从脊背升起的、彻骨的寒意。
我忽然觉得,帘子后面那个一动不动的、黑暗中的妈妈,在听完舅舅那句“强者永远是强者”的醉话后,她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
舅舅狂欢了很久,直到电视里开始播放颁奖典礼,他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椅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嘴里还嘟囔着“罗纳尔多……牛……”之类的梦话。記住發郵件到ltxsbǎ@GMAIL.¢OM
我关掉电视,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舅舅那沉重的、带着酒气的鼾声,和墙上石英钟“嘀嗒、嘀
嗒”的声响。那鼾声,像一台旧的、漏气的鼓风机,一下一下地吹着这个夏夜里沉闷的空气。
我悄悄地走到帘子边,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
妈妈没有睡。
她只是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帘子的方向。我们家那盏十五瓦的床灯没有关,昏黄的光像一层薄薄的、温热的蜂蜜,涂在她那个微微弓起的、瘦削的背影上。
她的脚边,放着一只专用的搪瓷脸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水。她刚从单位回来,脚上还穿着那双出门时穿的、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竖条纹的丝袜。或许是走了一天的路,天气又闷热,她正微微俯下身,一只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右脚上的丝袜,从脚踝处一点一点地往下褪。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慢,像是在剥开一层脆弱的、半透明的蝉蜕。那层薄薄的尼龙织物,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地卷曲、堆叠,露出了她那截因为长时间被包裹而显得异常白皙、细腻的脚踝。
褪到一半,她停了下来。她没有立刻把袜子完全脱掉,而是将那只还包裹着半截丝袜的脚伸进了清凉的水盆里。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足的叹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让那只脚浸在水里。水很清,我能看见那层浅灰色的、被水浸湿后变得近乎透明的丝袜,是如何紧紧地、像第二层皮肤一样,贴合着她脚背的每一寸肌理。透过那层薄薄的织物,她那圆润的脚趾廓若隐若现。
过了一会儿,她从盆里抬起脚,水珠顺着那层光滑的尼龙表面无声地滑落。然后,她才继续刚才的动作,把那只湿漉漉的、带着凉意的袜子,从脚上完整地、轻柔地褪了下来。
她把那只换下来的、还带着她体温和水汽的袜子随手搭在了床的铁栏杆上。
然后,她又换了另一只脚,重复着刚才那一整套缓慢而又固执的仪式。
我看着那只被挂在床栏杆上的、湿漉漉的浅灰色丝袜。在昏黄的灯光下,它不再像平时晾在卫生间里那样,带着一种
净的、属于织物本身的僵硬。它软软地、服帖地垂在那里,袜
那圈宽边的蕾丝还保持着一个被她小腿撑开过的、小小的弧度。它像一只刚刚蜕下的、还带着生命余温的蛇皮,安静地散发着一
混杂了皮革、汗水、灰尘和她独有的、淡淡的体香的、极其复杂的味道。
那味道,我隔着好几步远,仿佛都能闻到。它不像蜂花牌檀香皂那么清冽,也不像樟脑丸那么刺鼻。那是一种更私密的、只属于她的、让我感到莫名心安,
却又忍不住心跳加速的味道。
我看着她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孤独的背影,看着那只安静地挂在床的、散发着复杂气息的丝袜。在屋外舅舅那震耳欲聋的鼾声里,我忽然觉得,我们这间小小的、隔着一道印花布帘子的屋子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唯一重要的地方。
帘子外面的那个世界,那些关于足球的、震天的狂欢,那些属于男的、粗鲁的呐喊和胜利,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与我无关的、一场喧嚣而又虚假的梦。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直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我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去想那些我看不懂的、属于大的烦恼。
我只是觉得,能这么看着她,真好。
舅舅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他醒来后,痛欲裂,抱着脑袋喝了好几杯凉白开。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的狂欢和失态,只是一个劲儿地抱怨,说二锅
的后劲太大。
妈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早早地起了床,给我冲了麦,然后就又坐在了窗前。不过,她没有再织毛衣,而是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印着我们县地图的册子,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