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很温暖的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在我耳边,用一种很小很小的、像在说悄悄话一样的声音,告诉我:“别怕,晨晨,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正对着那张巨大的海报发呆,肩膀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看到了舅舅程伟那张放大了的、堆满了讨好笑容的脸。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明显不太合身的蓝色夹克,
发上,还抹了半瓶摩丝,油光锃亮,像一只刚刚偷吃了油的老鼠。
“晨晨!你怎么一个在这儿发呆?”他不由分说地,就揽住了我的肩膀,“走走走,正好,舅舅带你去看电影!就看这个,听说可感
了,正适合咱们这种有文化的
看。”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那间散发著一陈旧的、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味的放映厅。
舅舅买了两张票,又奢侈地,买了一大桶米花。电影开始了,放映厅里很黑,只有银幕上反
过来的、跳跃的光,照在我们脸上。我没什么心思看电影,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电影的节,我没怎么看进去。我只记得,里面那个当大哥的,为了给弟弟妹妹凑学费,跑去工地上背水泥。还有一个场景,是那个叫齐思甜的姐姐,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像个天使一样,唱着一首很好听的歌。
我旁边的舅舅,却看得比谁都认真。
一开始,他还抓着米花,吃得“咔嚓咔嚓”响。可看着看着,那声音就没了。在放到那个大哥因为打架被抓进派出所时,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声的抽泣声。
我扭看去,在银幕那微弱的反光里,我看到舅舅,那个平
里总是油腔滑调、游手好闲的舅舅,正用他那件崭新的、蓝色夹克的袖子,偷偷地、用力地抹着眼泪。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第一次发现,在他那
副总是嬉皮笑脸的、不着调的面具下面,原来也藏着一些柔软的东西。
电影终于演完了,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起来。舅舅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妈的,这电影……拍得还真不错,就是有点费眼泪。”
我们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橘红色。
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要去棋牌室,而是带着我,在路边的一个小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他给我要了一碗大份的,他自己,则从袋里,掏出了一瓶小小的、扁扁的二锅
,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馄饨的热气,在我们俩之间,蒸腾起一片白色的、模糊的雾。
“晨晨,”他喝了两酒,脸颊有些发红,突然没
没尾地,开
了,“你妈她……不容易。”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馄饨。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他又喝了一,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自嘲般的苦涩,“觉得我没本事,就知道瞎混。可我……我也有我自己的难处。”
他看着远处那片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橘红色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你外公生病那次,我掏不出来钱,我不是不想掏,我是真没有。我那时候就对自己说,程伟啊程伟,你他妈就是个废物。你姐一个家,在城里,撑着那么大一个家,你呢?”
他低下,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打牌而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沉默了很久。 “那天,你妈一个
,从乡下那些亲戚家借钱回来。她没哭,也没骂我。她就把那些借来的、带着
屎味儿的毛票,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字典压平。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她那个背影,我心里……”他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地,把某种
绪给咽下去。
“我心里就想,以后,我再也不能让她这么累了。”
他说完,就拿起那瓶二锅,仰起脖子,把剩下的小半瓶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我默默地,把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没有吃。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语气,对我说:
“晨晨,你听舅舅说。”
他重重地叹了气,拿起那瓶已经空了的二锅
,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桌上。他看
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平里的嬉皮笑脸,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成年
特有的疲惫和清醒。
“你妈这个……她就像咱们小时候玩的那种风筝。”他说,声音很低,像怕被邻桌的
听见,“她自己呢,是那个纸糊的、画得很漂亮的鸢儿,老想着往天上飞,飞得越高越好,让所有
都看着,都夸她漂亮。”
他顿了顿,用筷子尖,蘸了点碗里剩下的馄饨汤,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以前啊,你外公还健康的时候,那根拽着风筝的线,是攥在她自己手里的。她想飞多高,飞多远,她自己说了算。风大了,她知道收一收线;没风了,她也懂得落下来,不丢。”
“可现在……”他看着桌上那道很快就渗进油污里、不见了的水痕,摇了摇,“现在这根线,不在她手里了。线那
,攥在别
手里。攥在那个……开小轿车的局长手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家想让你飞,你就得飞。
家松一松线,你就觉得天都宽了,海阔天空了。
家要是觉得你飞得有点野了,或者看腻了,他只要把手里的线,那么轻轻一拽……”他做了一个收紧拳
的动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风筝,不管在天上飞得有多风光,还不是得乖乖地、一
栽下来?”
“栽下来,还不能抱怨。因为家会跟你说,我这是怕你飞丢了,是为了你好。”
舅舅的那番话,我其实听得不太明白。
什么风筝,什么线,什么栽下来……这些词,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在天气不好时,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混杂着“刺啦”声的、含糊不清的句子。我没能抓住它的全部意思,但那调子里的悲凉,却像一根湿的、冰冷的绳子,悄悄地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低下,假装很认真地,在挑碗里那些已经泡得发白了的馄饨皮。我用勺子,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捞起来,再放下去,捞起来,再放下去。馄饨汤已经不怎么热了,一圈浑浊的油花,像一张皱
的地图,浮在碗面上。我看到我自己的脸,就在那圈油花里,晃晃悠悠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可笑的小丑。
“你妈她……她心里,是敬着那个,怕着那个
,也……也指望着那个
。”舅舅的声音,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苦涩,“她觉得,只要自己这个风筝,飞得够漂亮,够听话,没准哪天,那个放风筝的
,就把她当个宝,领回家去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
只是端起那碗我已经推给他的、半凉的馄饨,大大
地,连汤带水地喝了下去,像是在吞咽着什么说不出
的苦水。
喝完后,他用那件新夹克的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
“晨晨,舅舅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恨谁,也不是让你去跟你妈嚼舌根。你还小,这些事,你掺和不起。”他看着我,那双因为喝酒和流泪而通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