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7日
第七折·雨骤风颠倒鸾暮
来到近处,“宫殿”隐藏于熏黑的红纱灯笼下的斑剥,终于浮露在华美之外,木构处处可见岁月的痕迹;贴了金箔的精雕斗栱、藻棁等,细部似也有若干擦损。【最新发布页:WWW.wwW.01bz.cc 收藏不迷路!】这些微瑕,反而增添了难以言喻的妖异之感,仿佛这幢楼宇是真在这里经历过无数风吹日晒,而非凭空出现,但韩雪色非常确定在今夜以前,仰秣村方圆数里之内,决计没有这样的诡丽建筑。
阁楼的高度远看像是三层,但实际到了檐前阶下抬头一望,仿佛又介于二三楼之间,体感上似不若远望时高,盖因此楼的门户较寻常应有的尺寸明显小了许多,如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还比韩雪色略矮一些,铜钉也只有杯口大小,在远处看似十分壮观,来到门前才发现是较实物缩小了三成左右的巨大模型。
二人面面相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无比诡异。世上若真有山精夜鬼,住在这样的地方毋宁才是合理的,所有的真实到了这里莫不被扭曲变异,无法以常理忖度。
令人牙酸的长声咿呀之后,铜钉朱门无风自开,但见其中一片绯红,似有重重门户无尽层叠。阿妍一咬银牙,冲韩雪色点了点头,两人携手而入。
韩雪色须略微低头才能通过门楣,小心将阿妍遮护在身后。
怪的是:才跨过门槛,眼前突然一花,原本门户相叠的幻影突然不见,置身之处,赫然是一间遍悬红纱灯笼的精致厅堂;丹墀上,端坐着一名凤冠霞帔、大红衣装,宛若新嫁娘般的女子,即使礼服层叠,仍掩不住玲珑浮凸的惹火身材,唯脸上戴了张无有五官、仅割开一对凤目眼洞的糊纸面具,瞧着十分吓人。
无面新娘倚了张镶玉片的黑漆凭几,慵懒斜坐,光瞧曲线,便觉她那双腿子无比修长。阿妍自己也有双比例无可挑剔的修长美腿,但鬼新娘的腿毋须省视比例,是肉眼可见、超乎寻常女子的长,可想见她站起身来,将会是何等的高挑,身量丝毫不逊男子。
她背后的墙上悬着巨幅画像,图中女子垂敛眉目,慈悲如观世音菩萨,却生了妖怪般的八臂三面,左边侧脸是狮鼻獠牙、肌肤黑如锅底的狰狞兽相,右边则是白面凤眼的青年男子,唇上蓄有犍陀罗式的八字型蜷髭,充满异域风情。
无面新娘单手支颐,凤冠珠帘侧倾一边,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只碧莹莹的小巧物事,在红纱灯下瞧不真切。毛族耳目佳,韩雪色唯恐是暗器一类,定睛瞧了老半天,才发现是个具体而微的小小玉几,同鬼新娘倚坐的黑漆凭几形状极似,只是缩到掌心大小,暗忖:“这屋子的主人,颇钟爱仿制实物的缩小模型。‘宫殿’是这样,玉案也是这样。”“你的祈愿红书,本后已然收到。”女子忽然开口,嗓音听着十分怪异,像是经过簧片变造,并非原本的声线。“……再说一次愿望,本后便能为你实现。”阿妍定了定,出声时微见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抑或兴奋所致。
“我想抛弃原本的婚约,拥有按自己心意嫁人的自由。”“那有什么难的?你甚至用不着投书祈愿。”女子居然笑起来,纤长如白玉笋尖的食指一戟,正对她身前的韩雪色。“良人既在,你二人不会私奔么?届时生米煮成熟饭,抱回个白白胖胖的趣致娃儿,难道还能塞了回去?”阿妍俏脸涨红,露出很难说是错愕抑或失望的复杂情,但韩雪色明白她的心思,心中叹了口气,既是爱怜,又觉难受。
什么梦幻宫殿,全是假的,她自不能在祈愿红书中写下真名,又或任何能联想到她是未来太子妃的真实资料,很可能就以“阿妍”的小名权充身份,这帮装弄鬼的江湖术士无从理解他俩的困境,才会说出这等荒谬的浑话来,谁知无面新娘却接着说道:
“……还是未来的皇后娘娘,若与宫的毛族宫主暗通款曲,给天子一顶现成的绿帽戴,如此东海西山,将承受来自央土朝廷的王师报复,血流漂杵、生灵涂炭自不待言。一想到这点,你们便走不了了?”韩雪色霍然回头,见阿妍亦满面愕然,顿时明白她再怎么渴望自由,梦想从圣上赐婚的束缚中解脱,也必不敢泄漏身份。这秘密连魏长老和风云峡诸人他都还瞒着,唯恐他们知道阿妍是谁,立刻便将她送走……阿妍没说,这装弄鬼的女人是如何知晓?
(这里……绝非是普通的术士巢穴!)
他暗自警省起来,开始思考脱身计,才发现身后的门不知何时已然闭起,无论相隔的距离、曾行经处,乃至单扇房门的款式,皆与先前那两扇钉满缩小碗钉的朱漆大门不同。他无法解释眼前所见,回惊觉冷汗浃背,双掌微颤,若非为护阿妍周全尚且不能崩溃,怕已双膝一软,任人宰割。
——出息点,你这没用的东西!这明显是阵法,世上哪有妖魔鬼怪?
韩雪色茫然四顾,却不见发话之人。无论身畔的阿妍,抑或丹墀上娇慵斜倚的无面新娘,似也都不曾听见,仿佛那语带讥诮的熟悉声音来自脑海深处,只有他一人能听见——(是应长老……不,是应师兄!应师兄,你能听得见我么?应师兄!)阿妍的惊诧仅维持一瞬,旋即心中狂喜——除了姨娘姨父,世上她只同阿雪说过这个秘密,阿雪绝不会出卖她。梦幻宫殿、于愿达天的传说,果然是真的!
弭毛村里有个叫阿袅的姑娘,惨遭嗜酒无行的生父所玷污,不幸怀上了,无处说去,直到腹间微见隆起,恐受非议,不敢再在外头抛头露脸,却日日被不事生产赋闲在家的兽父毒打泄忿,惨不堪言。
阿袅在山庙的废井中投下红书,殿主允其所请,移去腹中胎儿,教那畜生父亲自世上消失,并从所有村人记忆中,抹去阿袅与其父的存在,再没人记得她俩。
阿袅重获新生后,在山庙附近徘徊,遇着在废井前犹豫不决的少女,便告诉她们自己的故事,出身弭毛村的女孩们半点也想不起她,阿袅却能准确说出她们幼时发生过的趣事,对各户人家亦了若指掌。
她在老家掩人耳目地待了好一阵,村人发现后予以驱赶,邻里坚称那屋子已久无人居,然而既说不出原主姓谁名啥,也无法解释何以屋内毫无废置多年的毁损痕迹,益发不安起来,匆匆将阿袅揈走,未敢向里正通报。
阿妍在她离开前,有幸与阿袅见上一面,阿袅说殿主不仅拿掉胎儿,更恢复了她的处子之身,让她得以重新开始,劝阿妍将祈愿红书投入废井中云云。
这不是她听过最离的祈愿书迹,但阿袅的真挚与善良深深打动了她;直到这一刻,阿妍才庆幸自己信了这个故事,得以来到殿主跟前,改变命运。少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合什,虔诚祝祷道:
“梦宫仙娘娘在上,信女任适妍,央土人氏,平望任逐桑与任虞氏之女,戊辰年生。求娘娘为信女解除圣上的赐婚,从众人记忆中抹去此事,还信女自由。”凤冠之下,没有五官的糊纸面具内迸出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这位“梦宫仙娘娘”笑起来意外轻浮,听着满是讥诮不屑。“我乃暗夜之后,不想管人间帝皇家的事。管不管得了姑且不论,但你祈愿红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瞧瞧啊。”从掌里的小巧玉案中抽出一张数折红纸,模仿阿妍的口气,细声道:
“‘求与意中人比翼双飞,远离平望都,再不用回去。’怎到了本宫之前,便换了套说法儿?莫非这位少年……不是你的意中人?还是发现真能如愿了,终于说出心中真正的愿望?”后几句恢复原本语调,即使被秘藏的簧片变化嗓音,仍能想像她不怀好意的嗤笑模样。
阿妍俏脸微变,还来不及抗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