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疾照旧在说：“从前我就与大嫂说过，你和大哥夫妻未全，倘或娘家肯，大可以另择良
。”说到此节，他小心睐她一眼，生怕伤了她的心，“可你哥哥那意思，是不大肯了。”
不是“不大肯”，是“绝无可能”，所以月贞从未对他们有所要求。
她豁达一笑，“他们自然不肯的，我在你们这样的家做寡
，他们可以想法从我身上捞好处，何乐不为呢？横竖做寡的，又不是他们的
儿。况且这年
，卖儿卖的也多得是。”
“你娘呢？难道她也不肯为你打算打算？”
“我娘只一心为哥哥打算。”月贞把眼垂向脚尖，因为低着，弯着的唇角也显得有几分失意，“其实也是为她自家打算。我娘常说‘养儿防老’，她的终身是倚靠哥哥的，所以凡事以他为先。有多余的，才想起来我是她儿。”
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条蜿蜒无尽的羊肠小道，她的未来仿佛跟着绵延在两旁渊渊的绿色里，美是美的，却茫茫无际。
想要寻个真正的靠岸处也无处寻觅，她无力地抬起来，“鹤年，我并不是无缘无故与你亲近，是因为你常替我打算，我才与你亲近。”
她扇动着明媚的眼，不过是要他了解，她的感
是有根据的，是可信服的。
其实这不过是她随
编的谎。自己细究起来，喜欢他明明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也因为她撞见他时，刚刚幻灭了一段憧憬的姻缘。
而她得继续憧憬下去，因为要苦中作乐，因为过
子大多时候就是要自欺欺。刚刚好撞见他，可以把憧憬转嫁在他身上。
她对自己说过许多谎，譬如她哥哥嫂嫂到底是为她好，她娘也在尽力为她打算。但在今天，了疾轻易戳穿了她编造给自己的谎。她只好竭力维护着这一个。
无论起初的意图如何，终归是喜欢了。尽管有些一厢愿，也仍然有些微渺而刺激的快乐。
好在月贞说的是“亲近”，亲近可以有许多种，了疾在理智上把它解释为一种信赖。
沉默了一段，他说：“我看大嫂还是改嫁的好。姨妈她，并不是像外看着那样和善。大哥不是她亲生的，何况大哥又没了，就算你眼下有崇儿，熬到姨妈不在的那一天，你们分家，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林荫里阳光零落，月贞满不在乎地笑着，“我知道。可这种事并不是我能做主的。况且你劝我改嫁，要我嫁给谁去？”她扬起眉眼，又涌起热烈，“谁又肯娶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呢？”
身不由己，翻腾起历历旧，无外乎是这四个字。她比无父无母的孤是要好一点，好歹有饭吃，有铺睡。但那些都不是她的。她娘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姑娘迟早是别家的。
在阗满油烟的厨房，她卖命似的搓了十几年的面团，灶火复一年地烘出她一脑袋汗，她也不过是扯着袖一横便揩
。不敢停下来，一停便忍不住去想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恰如此刻，她的目光虽然热烈，却隐含悲伤的迷惘。
了疾心不禁一跳，想起山门外露在树影间的那一片湖，清晨暮晚，常年的烟笼雾罩。他每开山门，总希望烟散雾开，能望见湖上的晨曦。
他微微抬起手，有刹那冲动想为她拨开眼中的茫然。却乍听见园中有小厮在喊：“鹤二爷！”
那小厮在远处假山后冒招手，“鹤二爷，寺里的和尚到了，我们太太请您过去呢！小的到处找，原来您在这里。”
“去回太太，我就来。”
小厮去后，了疾把眼转回来，方才一点有醉意烟消云散，又如从前从容冷静，“寺里的僧到了，我要到前去安置他们。大嫂回屋去歇着吧，夜里还有得熬。”
月贞没搭这话，问起别的：“鹤年，你们做了和尚，难道就没有还俗的？你怎的不还俗？”
没等他答，便自顾自地讲起故事来，“我们章家那条街上有户姓王的家，他们家汉子是码上搬抬的，成不在家。偏他媳生得好，有一他也是不在家，他家去了个化布施的游僧讨水喝，媳打了水来，两个眉来眼去的，竟然慢慢勾搭在了一处！后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我去问我娘。我娘说，和尚也不见得都是六根清净的。”
说到此节，她别有
意地挑眼，“鹤年，你常说修行是修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几时才能修到呢？天生就长着耳朵眼睛，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不是自欺欺么？”
太阳分明晒得了疾一额细汗，他却硬撑着浑身凛凛的冷静，“我从没假装。”
“那怎么我看你时，你就不敢看我？”
他不得不瞥她，恰对上她含笑挑衅的目光在澄明地闪烁着。她似乎没有廉耻之心，“
”得坦
，反有些男家的豪迈气魄。这些羞于启齿的话从她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令怦然心动。
可了疾不能心动。方才那个小厮来喊，或许就是佛主对他的警示。他面颊有些发热，心里认定这是一种自责。
“大嫂想必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一心敬重大嫂。”
走到岔路上，林荫旁移，阳光不留余地的满泄下来。风稍稍汹涌，卷着
花迷眼。月贞站定了，敛起笑颜，认真歪着眼望他。
了疾未再敢避开眼，此刻挪开反倒显得心虚。然而与她对望过去，难道就不心虚？出家不打诳语，他竟然连自己也骗。
他心里其实慌得很，只怕给她看出什么端倪。
幸而月贞忽然一笑，“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嚜。”
她旋身去了，素白的裙边翻滚着，在了疾的僧袍前逗留了一瞬，几如一只握不住的手。他眼睁睁望着，如同上回离开家时的形。但此刻心境却有了些变化。
那时他看她，不过以一个出家悲天悯的心绪在看旁观。此刻看她，总觉得她是与他的命运相关的。无动于衷只不过是骗自己的话。
不过都在做戏，又不单是他。众僧一到，于次开坛做法事。登门吊唁的朋客愈发多起来，阖家渐渐忙得不可开
，做足了一场滔天的悲剧。
惠歌调度不过来，去向琴太太诉苦，“娘，家里这些个婆子简直是没王法！时下忙得这样，她们还偷
耍滑吃酒赌钱，我叱了这又训那，实在忙不过来。”
说完惠歌便在榻上扭身哭起来。琴太太体谅她年纪尚小，虽然有冯妈帮衬，拢共也只几双眼睛，哪里盯得了众多手脚？
她默想一阵，呷了茶，“这样，正好你两个嫂嫂的娘家都来了，我请她们帮着你调停调停。”
惠歌掉过身子来，眼泪也忘了搽，“芸二嫂子的两位娘家嫂嫂倒罢了，他家是大家门户，那两位嫂嫂在家都是打理过家事的，请她们两位尚且帮得上。可贞大嫂子的娘家不过是穷街陋巷里的小门户，家里拢共才那么几个，她家的大嫂会做什么？请她帮忙非但帮不上，反白送她一个。”
“月贞的娘家是做吃食买卖的，别的她那大嫂不懂，厨房里的事却还帮得上。如今款待亲友，就是厨房里一团糟，请她去厨房了照看最恰当不过。也不要她做什么，就是调停厨房里的饭食茶饮。”
惠歌半大的姑娘，也没主意，只好全听琴太太做主。当琴太太便先请了芸二
同她娘家两位嫂嫂到屋里来说了一通，后又将月贞与白凤请来寒暄一番：
“原本早该请亲家到家来坐坐的，偏生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一桩接一桩。先渠哥的事你们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