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额头撞击的痕迹。发动汽车,我慢慢离开了红战校。我知道,这一辈子我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到了“五七干校”旧址,父亲和母亲已经到了,他们坐在一家小小的餐饮店里休息。原来这里除了保留了当初的两排房子,在里面建了一个“五七干校”陈列室,供那些曾经在这里渡过一段难忘岁月的人回忆之外,其他的房子都拆了,建成了一座中药厂。
父亲和母亲看到我,笑着问:“是不是去学校了?”
我点点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感到内心的某种秘密被父亲看穿一样。
“是啊,红战校你当初考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母亲说。
“哦,对了,前几年,孟老师好像还给我们医学院写过一封信,说是她已经回到了北京。你这次有空,就去北京看看她吧,信里有她的家庭住址和电话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是吗?”我的内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但时光荏苒,青春不在,这种内心的冲动不再能够轻易迸发出来了。“爸,你知道后来孟老师的一些情况吗?”
“我知道一些。”父亲想了想,“那是你去美国留学之后,干校的老校长身体不好,就来南京找我帮助看病。我们闲聊了不少,聊天过程中他提到了孟老师。
他说,孟老师在生完孩子之后,就想考研究生,可学校不同意,关键是她老公也不同意,她那个当革委会主任的公公也不同意。那时没有学校的盖章,她是没办法报考研究生的。又拖了两年,直到孟老师割腕自杀,家里才同意她考研究生。
等到她考上研究生回到北京之后,她就离婚了,把孩子带到了北京。”
我心里一阵酸楚,但庆幸孟老师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去北京的生活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这个干校校长就不知道了,我也没问。不过,从她的来信来看,她后来也是做了大学教授,因为信的落款是一所大学。”
“孟老师,你一定是依然爱着我的,我一定要去北京看你。”我心里暗暗呼唤道。
1978年3 月,当我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满怀悲伤心内俱焚;2019年10月,当我再次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心里却充满着喜悦充满着希望。时间过去了整整四十年,我们都已青春不再,但承诺还在,梦想还在!
参观完干校陈列室,陪父亲母亲在小饭馆里吃了午饭。找到了老校长的家。
老校长现在已经快九十岁了,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见到了父亲母亲非常高兴。父亲感谢老校长当初给予我们全家的关心和照顾,老校长则感谢父亲帮助他挽救了孙子的性命,如今孙子已经结婚生子了。
告别完老校长一家,我们驱车往回走。走到了红战校的旧址指示牌前,我下了车,站在指示牌前,请父亲帮我拍了一张照片,算是对那一段青春最后的告别吧。
到了南京第二天,包里装着大学期间孟老师给我的唯一的一封回信以及从孟老师窗台前遗留的红绳子的碎片,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高铁。
十月的北京,天高气爽,在孟老师所在的大学里订好了酒店,问了问前台,朝着孟老师现在的住处走去。这时,我想起孟老师的名字来:孟晚秋。也许,孟老师这辈子注定属于她的真正的爱情要在她人生的晚秋时刻才能真正降临,而恰巧就在一年最美的晚秋时节里来到。
下午三点,我轻轻地敲响了孟老师的家门,我依然心里紧张。一如我四十年前,离开红战校去向孟老师告别时敲响她的教工单身宿舍一样。那一次,我害怕孟老师不在,因为如果她不在,我没有时间等候,错过了,永远不会再来。今天我心里紧张但不用着急,孟老师不在,我可以明天再来;明天不在,我可以后天再来,我有一个月的假期天天在她的门前守候。
“谁呀?”房间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那是记忆深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孟老师的北京口音。
我再一次敲了一下门。那次告别的时候,也是敲了两次之后孟老师才开的门。
今天,我依旧敲了第二次。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孟老师的情一下子惊住了。
此刻的孟老师依然穿着绣花的居家服,长发依旧散乱地堆在肩上。五官依然精致,身材依然凹凸,唯一的变化是脸上多了一些皱纹。
我失声叫到:“老师!”
我一下子将孟老师搂在了怀里,眼泪很快打湿了老师的肩膀。
孟老师同样紧紧搂住了我,过了一会儿,老师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孩子,还这么爱哭呢。”
坐在沙发上,我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纸,慢慢解开,风化的绳子碎片静静地呈现在老师面前。孟老师同样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看了几眼,再仔细叠好。
我说:“老师,昨天我去学校的时候,幸好你当初的单身宿舍还在,我在窗户前看到了这根系着的红绳子。”
孟老师笑着说:“是啊,我后来考上了研究生,我觉得我这辈子不会再结婚了。临行前,想起了我们的承诺,就在窗台前系了这根红绳子。我没想到四十年过去了,你还能去那看我,还能记住我们当初的承诺。”
我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孟老师的手腕。我看到孟老师右手腕上依然残留的伤疤。
孟老师知道了我的意思,她笑着说:“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的青春还在,青春就是用来奋斗的。没有割腕,就没有我后来的研究生生涯,我就不能离开那片黄土地。”
我的眼泪再次流淌下来,“老师,你读了研究生为什么不去找我?”
“我那时还没离婚,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不想去找你,我觉得你应该有一个更加爱你的妻子,一个更加活泼可爱的孩子。”孟老师继续笑着说,“这不,今天你来了,我们不都过得挺幸福的吗?”
“老师,我知道,你这些年一定受了无数的委屈,无数的痛苦。”我深情地望着孟老师。
“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我们无法选择。我们开心过,我们痛苦过;我们奋斗过,我们也成功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时光不能倒流,生活还得继续。”
2019年12月31日下午,我在旧金山国际机场迎来了从北京飞来旧金山的孟老师。在机场我们紧紧相拥,泪眼婆娑中,我们承诺今生彼此再也不分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