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已出?了后厢往院中过去,那院中原有一座凉亭静静立于湖心之中,亭外青翠荷叶层层叠叠,微风轻拂间,泛起碧色涟漪。
那位前陈公主便负手等在?那绿波托起的凉亭里,发髻高挽,身?材高挑婀娜,素白轻纱罩着内里一身?素锦长衫,腰间坠着几只银铃,随风荡出?清脆铃声,似这秀丽景致之中生?出?的仙子一般。
只她?白纱掩着下半张脸,仅留一双时刻蕴着森寒恨意的眉眼露在?外面。
霍长歌前世原也是?见过她?真容的,那面纱下藏着的是?一张摄魂夺魄的倾世容颜,高鼻深目、雪肌玉肤,确实可见一二胡人?血脉,不负赫氏皇族昳丽之盛名。
霍长歌迎着一轮朝日,独自行过湖中架起的长桥朝她?走去,一时间竟生?出?无?限感慨。
连璋原也是?个性子冷淡的,只他的冷来?自孤高与自傲,眼中敛着的是?不屑与漠然。
而这位公主的冷源自刻骨的恨,眼中深藏着化不开的怨毒,只站在?那儿,便似要将周遭空气都冻住。
“郡主,请。”前陈公主冷眼眺着霍长歌缓步走进亭内,探手一挥,着她?石桌前落座,又屈尊与霍长歌亲自斟了茶水递到她?面前,礼数周全道,“清晨不宜饮酒,本宫便以茶代酒,权当与郡主接风罢。”
她?玉雕似的五指拈着茶杯,越发衬得那杯中茶水色泽翠绿。
“多谢。”霍长歌接过茶盏,笑着与她?举杯,饮罢抬眸,却撞见她?一对寒凉双眸麻木窥着自己,眼空洞似行尸走肉。
霍长歌倏得便有些怔,笑容一瞬僵在?唇角,似乎从她?双眸间,恍然瞧见了自个儿前世失亲丧父后那五年间的模样,一样的生?机尽敛,一样的了无?生?趣。
她?心中忽然腾起浓重哀伤,下意识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那公主眼尖瞧出?她?色有异,微一揣度,竟敏锐眯眸,寒声道:“郡主是?在?可怜我?”
“……非是?可怜,原是?感同身?受罢了——”霍长歌下意识应声轻道,话未说完便被抢白。
“——感同身?受?!”那公主一滞,闻言遽然大笑,嗓音尖锐刺耳,直笑到微微沙哑,尾音合着隐约的啜泣,方?才双眸愤恨出?明显血色,死?死?盯着霍长歌,并不领情,“你既知我原应有的封号,便亦该知我遭遇,竟还能大言不惭说出?如此?话来??!”
“是?,”霍长歌见她?如今一副癫狂模样,鼻头骤然微酸,越发觉得她?似是?瞧见了自己留在?前世过往之中的半身?,却又不能与她?直言,只抬眸瞧着她?,平和与她?缓声道,“我不止一次梦到北疆倾覆,梦到漫天大火焚烧辽阳,梦到家破人?亡,只余我孑然立在?尸身?血海之中,望着破败城垣之上高高悬挂着我父头颅……”
霍长歌语气低沉平静之中蕴着哀伤,眸光亦不由低垂,眼角因?动容而现出?一抹微红,那样的伤怀与痛楚真实得似是?亲生?经历一般。
“……是?么?”那公主见她?难过,竟又哑声讽刺低笑,牙关?紧咬,一字一句挤出?道,“便是?如此?又如何?惺惺作态。你始终未曾有过那样惨绝人?寰的经历,亦未曾亲受过那样难以想?象的悲苦!更何况,你父亦是?害死?我赫氏一族的罪人?!你与我面前哭诉悲苦?你怎敢——”
“——我晓得当年与前陈末帝商谈议和的是?他,率军入主中都的亦是?他,”霍长歌平静驳她?道,“可他业已做尽力所能及之事。新朝初立,我爹便是?因?力保你赫氏皇族不被践踏染指,方?才与晋帝生?出?嫌隙,为?京畿功勋权贵所不容,从而挂帅北征。远离中都,永镇北地三州,原是?他那时唯一生?路……”
前尘往事,霍长歌修书霍玄后,已是?得到了妥帖回复,原谢昭宁生?身?父母身?陨豫州大营后,连凤举震怒之下,连夜急招霍玄率兵回转,攻占三辅复仇。
只那时前朝皇帝贪生?怕死?,自觉捅了篓子,便与太子禅了位。
那小皇帝连夜派人?和谈,只求拱手江山之后,连氏善待其亲族,那日原是?霍玄代连凤举赴的约。
霍玄向来?一诺千金,既是?应了诺,便绝不会背信弃义,故朝中-功勋欲瓜分前朝亲眷时,原也是?霍玄与武英王率先反对,因?此?得罪了太多的权贵。
霍玄与武英王头年率军抗狄路上,便被世族恶意克扣粮草,险些攻不下幽州,身?陨北地……
待二人?回转京兆尹,亦是?无?法与中都权贵和睦相处,霍玄不时便被其亲族朝臣于北征之事上为?难针对,遂自请出?京,永镇北地三州,而连凤举那时已与功勋暗地妥协,为?满足臣下私欲,便应下霍玄之情,趁机将碍事的霍玄调往北地常驻。
武英王本欲同行,却是?临时起意,欲坐镇中都替霍玄朝中斡旋一二,不至于令霍玄腹背受敌,方?才未再随军。
而前朝遗族隐情,却是?五年前,武英王因?二公主方?才发觉,他与霍连夜休书,一述心中悔愧与苦痛,熟料中都与辽阳间山高水远,待他信函交到霍玄手中时,已成遗书。
“即便如此?……又如何?”那公主闻言只沉默一息,复又怨毒抬眸,寒声质问霍长歌,“霍玄既应承要保我赫氏一族,便该说到做到,君子毁诺不遵,我还该谢他不成?!”
“非也,我爹余生?亦因?他远走北地,而痛苦悔憾不堪……”霍长歌凝着那公主坦言轻叹,又转而和缓问她?,“公主可知,我又为?何晓得公主封号庆阳?”
她?此?话既出?,那公主便倏得一滞,此?事确实蹊跷,她?身?世复杂原是?前朝皇族隐秘,并未有文字记录在?册,嫌少为?外人?所知,只皇族中人?晓得一二内情。
霍长歌不待那公主应答,已然兀自道:“便是?因?那位武英王古昊英原与公主胞妹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渊源……”
十六年前,率军先入中都城门的虽是?霍玄,可头一个踏足皇宫的却是?元皇后胞帝古昊英,他原于宫中僻静一隅,救下一位本欲悬梁的不满十岁的小公主。
古昊英十七、八岁曾娶一妻,原是?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妻子随军撤离途中恰逢狄军南侵,惨遭撸劫,待古昊英闻讯率军寻到她?时,她?人?已躺在?一农户院落门外,死?相惨烈得平躺于地,被残忍剖开的腹腔之中正蜷缩着一名已成了型的女婴。
若是?算算时日,那孩子要是?活到新朝初立,便也该八、九岁光景。
古昊英便因?此?与那小公主动了恻隐之心,时常照拂,以慈父举动得了那小公主一腔信赖。
一日,那小公主得知凉州庆阳郡王早已在?新旧王朝更替之前战死?在?抗戎阵前,庆阳王府也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化归尘土,满门性命一个未留。
她?那时难过非常,方?才与古昊英直言一段前朝皇室秘辛——原她?与庆阳郡王膝下独女原是?一胎双生?,只在?前朝皇室之中,母亲难产以命换命诞下的双生?之子即为?不详,需得留一去一,若是?双胎活过七岁,便要有一人?需自愿奉为?祭品,前往祖庙献祭生?命,换得主与皇朝亲族之庇佑。
她?姐妹二人?自小虽不得帝心,住所又被安置得偏僻,日常却颇得太子与众兄姊照拂,便从未被宫人?慢待过,七岁那年,又得庆阳郡王冒死?谏言,以膝下无?子为?由,过继了双胎之中的姊姊,携往庆阳好生?照料,却不料此?举亦造就二人?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