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朝,连凤举留下杨泽, 着他往书房一叙。
杨泽经一场风寒,人便消瘦了许多, 过年养过这几日, 便又恢复了些许气色, 只越发显得苍老,长须也愈加花白。
“近日突起了对?弈的心思,只这满朝文武,却寻不出第二个与杨卿棋力相当的。”连凤举着宫人与他看座,又命太监拿了棋盘来,自个儿坐在桌案后,与杨泽笑着道。
“见笑了, 臣这一生, 原也就这一个念想,心思皆花在了这上?面, 自然便比旁人精通些。”杨泽随之?落座, 捋着一把长须也笑道, “况且陛下棋艺亦是高超,这天下能?入陛下眼的原也确实不多。”
连凤举不置可?否, 笑着一应, 执了白子先行一步。
杨泽长指探入棋盒中, 夹出一枚黑子,那棋子乃上?佳玉石磋磨而成, 触手沁凉光滑,沉甸甸的, 随着“啪”一声落棋的轻响,他便闻连凤举沉声感慨,云淡风轻之?中隐有试探:“若说擅弈,前朝皇族也是不差,朕自觉当日已斩草除根,却不料仍有漏网之?鱼,暗地筹谋数年。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呐。”
知晓此事内情之?人,如今已无多少活在世上?,他这般骤然提及,杨泽便知其中深意?,遂只色如常行他的棋,亦从容叹得一声,模棱两可?道:“事情真相?还未查明,陛下稍安,人心叵测、巧伪趋利,历朝历代独独不缺这等‘扯大旗作虎皮’之?徒,是否前朝遗族还未可?知。对?了——”
他话音一转,抬眸关切与皇帝轻问:“臣不便出入后宫,不知长歌那孩子伤势如何了?”
“未曾伤及筋骨,眼下已无大碍。”连凤举闻言状似自责又叹,落下一子,话里有话道,“不然怕是与霍玄不好?交代,他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话音故意?一断,杨泽拈着棋子的手微滞,复又老在在“啪”一声落了子,捋须笑道:“霍家是臣,更是武将,为陛下生、为社稷死,那原是武将天职,哪有甚么交代不交代的,陛下多虑了。”
“话虽如此,只霍玄养育这孩子到底花了不少心思。”连凤举却故作为难一笑,意?味深长又道,“朕原听闻:这孩子先天不足,幼时体弱,险些活不下来。如今却身强体健,武艺卓绝,又胆识过人。若是男子,便当真能?接了霍玄帅旗去,眼下虽为女?子,却又巾帼不让须眉,比之?男子竟毫不逊色。”
“这事儿臣亦有所?耳闻,年前往北地里走那一遭,霍玄也曾谈起。”杨泽闻出他言下之?意?,越发审慎,垂眸凝着棋盘,做出一副执棋思量模样,打趣儿似得缓缓轻笑,“霍玄那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原是怀不上?的,怎料霍玄倒是‘骁勇’,竟令王妃意?外得了子。有了便想生下来,怕也是女?人家的天性,到底是自个儿亲骨血。”
“只那孩子幼时自怨自艾,情绪消沉,脾气也闷得古怪。王妃不忍,便想与她个念想着她赖好?活下去,逼她习武强身原也是为锤炼意?志,如此方?才一年好?过一年。”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深不深远尚且不论,决计是无法眼睁睁瞧着幼子幺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倒底残忍,原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注)
“杨卿所?言极是。”他话音即落,连凤举“啪”一声拍下一子,只淡淡一笑,却未再多言,只凝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若有所?思,眉目却骤然阴沉。
坏了,杨泽余光瞥见他色有异,这才倏得忆起过不得几日便是二公主忌日,如此当口提甚么“父母之?爱子”?简直与扇连凤举两巴掌无异。
他赔笑落子,背后却濡湿一片,冷汗涔涔。
“太子这几日倒是愈加勤勉,于政事一途亦通透不少,想是陛下平日教导有方?。今日朝会之?上?,太子竟能?提出‘立春日百官迎春,二月二扶犁亲耕’的想法来,于笼络民?心而言大有裨益,确实绝妙。”杨泽舒缓半息,沉着又道,捋须故作一副怡然模样,旧话重提,“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为了太子,也是辛苦良多啊。”
连凤举闻言这才面色好?看了不少,颇有些自得得挺直了腰身,抬眸笑道:“亦有杨卿之?功劳。”
“臣可?不敢居功。”杨泽故意?落错一子,与他卖了个破绽,亦状似一副开怀模样,抬头爽朗大笑,花白长须一抖一抖,“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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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昭宁与连璋刑罚期满,也解除了面壁出来,大清早往皇后宫中请安去,正巧霍长歌也在,三人猝不及防碰了个头,便被皇后留了饭。
初一到十五,该吃甚么能?吃甚么皆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尤其因着初一那场刺杀,整个年过得波澜不兴,阖宫上?下气氛紧张而惊肃,皆在瞧着连凤举脸色过日子,无人敢僭越。
他们喝过一碗米粥便被撤了席,后续只上?了些点心,霍长歌百无聊赖得便在皇后对?谢昭宁与连璋的殷切慰问中,自行挑着点心吃。
皇后姚氏出自名门望族,宫中私设的小厨房犹善各种花式的小点心,日日供应不绝,霍长歌旁若无人得半站起身,眨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挑挑拣拣给自个儿迅速装了一小碟儿。
谢昭宁席位正挨着霍长歌右侧,与皇后说话时,余光不时稍稍一瞥她,便晓得这丫头虽瞧着能?打又刁蛮,说起大道理又似个老辣的成年人,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点心只捡外形漂亮好?看的,尤其是花朵模样的,颜色还要粉粉嫩嫩的,喜好?颇为明显。
他眼底不由?便蕴了笑意?出来。
连璋不动声色斜觑他,眼复杂。
“陛下的意?思,今年十五元宵节便仍是早早闭了宫门,不允你们宫外玩耍去了,”皇后微微蹙眉轻叹一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道,“毕竟前朝这事还没个妥帖说法,也不知他们到底藏在了何处,花灯节人多,总得仔细着你们安危,遂只咱们御花园中摆个宴闹一闹便罢了。”
谢昭宁与连璋四目对?视,见怪不怪,霍长歌竖着耳朵,倒是敏锐捕捉到那句“仍是早早闭了宫门”,心道果真如苏梅所?言,元宵节是连凤举心中一根刺。
只,她原是打算借着十五出宫游玩的机会去探探前朝的路,如今却——
霍长歌转头瞧了眼身后苏梅,微一思忖。
“娘娘,我这个随侍宫女?苏梅,家中有个姐妹素采,一并随我来了京城,正住在我爹那王府中。我原是应过她,十五若是能?出宫便着她俩见上?一面,毕竟大年节的,她俩又从未分?开过这般久。”霍长歌闻言做出一副为难模样,小心翼翼朝皇后轻声试探道,“既是如此,可?否允她个假,着她十五早些时候出得宫门去,待十六了再回来?总归我身边还有南烟姐姐,不妨事。”
苏梅一怔,忙压下惊诧色,随霍长歌话语垂眸,两手绞在身前揪住衣襟,做出一副忐忑又期待的姿态来。
连璋不由?睇她一眼,眼讽刺。
皇后微一迟疑,侧眸瞧了瞧霍长歌,又往她身后瞧了眼苏梅,也没立时答她,只先嗔怪一声:“你这丫头,原是一对?姐妹,怎不将人一并带入宫中来?”
“用不着那许多人,素采年纪小,原比我还不懂事些,我也是怕冲撞了娘娘与陛下,总归不妥帖。”霍长歌抿出颊边两只小梨涡,笑着不以为意?道,“她平素跟只麻雀似得闹,也没苏梅贴心,我便不带她了。”
“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