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朕不会放纸鸢……”周粥却是盯着手中的纸鸢,一脸犯难。
她自幼缠绵病榻,没有过穿着开裆裤满地爬的童年,更不曾玩过幼童们都玩过的游戏。就连听学识渊博的夫子每日到东宫单独为她讲学,都听不了多久便头脑昏沉,将养个两三日精方可再学。至于十岁过后,得了灵花续命,周粥更没时间玩乐了,欠下的功课那么多,一年得读旁人两三年才能读完的书,身为皇太女的她不能懈怠,也不敢懈怠。
所以这纸鸢,周粥还真没碰过,不知从哪儿下手。
“很简单,微臣会帮陛下的。先像这样,一手拿线轴,一手拽着线……”
若周粥是个放纸鸢的能手,反而少了情致,如今一窍不通,正中唐子玉的下怀。只见他比划着,双手举在身前不高不低的位置虚握,教她拿轴放线的基本动作要领,一改往日的肃色,唇边弧度柔和,语气语调也仿佛变作了春日的一阵轻风,细细缓缓地拂过耳侧。
不过民俗传说终究只是个传说,四月三这日的纸鸢放起来也没那么轻松,尤其对周粥这样的新手来说。
她拽着提线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收线放线,可纸鸢每每被带起半丈多高时,便又会不听使唤地打了个璇儿栽回地面。
但好在周粥几次不成也不恼,更不急于向唐子玉求助,倒像是挺享受着难得不用伏案的时光,找个理由撒欢似的跑一跑就很好,并不在乎是否能真正放飞纸鸢。
“臣与陛下配合。”唐子玉旁观了一阵,也是在观察风向与风力,等着了个合适的时机才出手,上前将又一次落到青砖上的纸鸢捡起,双手举高过头顶,“臣一放手,陛下就边跑边放线。”
“嗯!”周粥抬袖擦去额角的薄汗,用力点点头。
她话音刚落,又一阵风过,唐子玉就势将纸鸢推向空中:“跑——”
他这一推是看准了风头使的巧劲儿,纸鸢腾得一下蹿上两三丈高,提线瞬间绷紧,周粥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观察纸鸢的情况,将提线一点点地放长。唐子玉放手后,则是紧跑了几步追到她身边,赶在周粥就快撞上树干前闪到她身后一挡:“可以了。”
“哎!”周粥光顾着盯纸鸢了,也没回头看,把他撞退了半步,还在他的官靴上留了个清清楚楚的脚印子,“你没事吧?!”
“陛下小心些,别伤着。”唐子玉满不在意地笑笑,转而抬眼望向天上的纸鸢,伸手就着周粥的手握了线柄与提线,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放飞了也得注意根据风的大小收放提线,才能保持纸鸢的平衡。”
周粥原本是下意识地想挣脱开来,但见刚刚腾空的纸鸢摇摆不定,像是随时都会栽下来,一时间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等着唐子玉收放了几回提线,将纸鸢稳在风中后,还等不来他松手,才低声道:“朕自己可以……”
“好。”唐子玉一愣,收回手退开了两步站在一旁,见周粥已经逐渐掌握了手法,控制着纸鸢越飞越高,线轴上的提线已放出去过半,这才冲候在不远处的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系着红绸的剪子双手奉上,又一言不发地退回了远处。
“陛下,臣看是时候剪鸢了。”
盯着唐子玉递来的剪子,从放飞纸鸢起就一直闪烁在周粥眸中的笑意骤然凝滞。
她犹豫着,迟迟没有去接。
“怎么了,陛下?”唐子玉诧异。
周粥侧头去望那纸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涌动起复杂的光:“就当只是简单放个纸鸢吧,不必去剪。若是栽下来,反而不美。”
“陛下是受命于天的真龙,福泽深厚,纸鸢定然高飞,何必担心?”唐子玉又将剪子往前一递,“既有习俗,不如试试吧。”
说者无意也不知情,周粥心头却泛起一阵苦涩,只觉讽刺得很,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地松开提线的手,接过剪子,勉强扯动嘴角:“好吧。”
难得唐子玉有这兴致,她也不忍扫了兴。左右也不过是个民间讨吉祥的说法,栽落了也不必当真。
短暂地微一阖眸,周粥将剪子对准绷直的提线一剪——
纸鸢失去牵线,在空中陡然便是一跌,周粥也跟着低呼出声,暗道糟糕。
然而下一瞬,御花园中花树刷拉作响,一阵劲风平地卷起,竟将那纸鸢猛地一送,几乎直上了万丈云端。
周粥双眼骤亮,兴奋地几步追着那纸鸢飞远的方向,一直追到院墙之下,才想起回头喊人:“唐子玉,你快看——”
花墙之下,少女一袭绛色华服立在纷纷然的绚丽落英中回首,笑容粲然明媚,眼波流转间仿佛还荡起了些许天真烂漫的细碎粼光。
唐子玉呆住了,看不到宫墙外渐飞渐远的纸鸢,目光中只余这烙进了今后漫长岁月中的惊鸿一瞥。
人面桃花相映红,原来只是诗人的障眼法。总有比桃花还要娇美的容色令人怦然心动。他忘了回应,也第一次忘了周粥是君,自己是臣。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眸中暗光涌动,周粥的鬓边沾了一片粉红的花瓣,他想亲手为她捻下。
可他当缓缓抬起手,周粥却忽然“咦”了一声,从他身边越过去,往后边探看:“刚刚那边的树后是不是有人?你有注意到吗?”
“……没有。”
她这一动,花瓣自然从发间滑落了,唐子玉的手也默默地垂回了身侧,跟着她往回走去察看。
“难道只是叶子的颜色吧?”树后哪有半个人影?周粥纳闷地嘟囔着,又不信自己一时眼花,忽而眸子一转,转头笑眯眯地问唐子玉,“还有纸鸢吗?朕还想试试。”
纸鸢自然有的是,唐子玉其实也考虑到了纸鸢无法成功放飞又或是挂到了檐角的情况,所以准备了不少。
周粥兴致高涨,自己又放了一只纸鸢上天,非要让唐子玉也来试着“剪鸢”。到午膳的时辰,便命小灯子把御膳端到御花园中边看唐子玉放纸鸢边用,只是派去青月殿的小太监回来复命,却说沈侍君并不在青月殿,没能请来同乐。
四月三这一日的东风或许真有什么善解人意的灵性,又或许是老天终于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想起庇佑大周的这位天子了。周粥每次“剪鸢”,那纸鸢竟都能恰好乘上一阵长风,飘飘悠悠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直到暮色四合,所有的纸鸢也都放完了,周粥才尽兴而归,与唐子玉边重谈起崇州一案的蹊跷之处,边往寝宫走去。
但要命的是,还没聊到正题,周粥就发现寝宫早有“不速之客”等着。
“阿燕……你这是?”
仿佛喝了点酒壮胆的燕无二面朝门口,半卧在外间用来闲坐的长榻上,袍服的前襟刻意地敞开一大片,腰带也散了半边,随意地坠在榻前的地上。
唐子玉只觉眉心一阵突突直跳,看他这副衣衫不整、放浪形骸的模样,就知道这又是燕无二学以致用,努力“爬龙床”的一天。
照理来说,唐子玉顶多就是在心里暗自嘲笑这武痴有样学样都不会,又不是赶集趁早,哪有掐着时近饭点的时候来邀宠的?但嫌弃归嫌弃,到底还得赞许他一句身为侍君的尽心尽力与精可嘉。
可有句俗话叫做,今时不同往日。今时的唐子玉脚下生风两步就抢到了周粥身前,挡在了两人中间,沉着脸对竭力散发闷骚气质的燕无二低喝道:“堂堂命官,青天白日,衣衫不整,坐卧无状,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