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天,但这封信还在继续。我本来想就写几句话呢,可是我忍不住多写,我想对你说的话太多了。我觉得自己太罗嗦,也是最后一次在爬爬面前罗嗦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很罗嗦,我讲那些过去的事情,也用了很多的口水,我喜欢对着你不停地说话。
爬爬,不要太难过,我也不难过,我都想开了,我都笑了。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了三只大鸟从窗外飞过,那是爬爬派来的吗?那三只大鸟可是爬爬对我说的“我爱你”呢?真的好想再次听见你说,你对我说,我也对你说,真的好想再一次梦见你对我说九遍“我爱你”,听你对我说天长地久。我想再给你通一次电话,爸爸答应了。我想了半天,我说我又不想打了。我真的怕听到你的声音,真的渴望听见你的声音。我怕我会更快地崩溃。我想慢下来。慢下来。让我用灵魂感受一下过去,感受一下我们相爱的那些时光。让我再回忆一次那些街道,那些胡同,那些我们采摘的花,我们笑过的和哭过的声音,风的声音,一切我们听到过的声音……爆米花的炉子刺破城市天空的声音,那些香味,更多的春天的芬芳,都毁灭吧,让我轻轻地对你们说,对我的爬爬说,再见。再见。
我的爬爬,真的很遗憾,我不能跟着你去看大海了。我已经决定让爸爸妈妈带我去了。我告诉他们我喜欢大海,喜欢波浪终年喧哗的声音。我还告诉他们,我有一个朋友叫小爬,本来可以让他带我去看大海的。爬爬,我到了那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我还会喜欢上海鸥,喜欢上路过的渔船,船上可爱的渔民。我想我会喜欢上那里的一切,海上的日出和夕阳,所有看得见的光芒,黑暗。黑暗。爬爬,我最爱的人呀,有一天你去吧,你去随便哪一个海,你对着大海喊我的名字,你叫曾再苗,你叫再苗,你叫苗苗,你叫苗,你什么都不叫,你就喊一声,你甚至可以不喊,你就站在那里,我就会出现,我一定会让你感受到我的,我还会让你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如果你去的时候天很冷,我就吹几口暖风遮盖你的身体,如果你去的时候天很热,我就吹几口凉风遮盖你的身体,如果天气不冷不热,我就会用眼睛看着你,像我从前用眼睛看着你一样。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天黑的时候我目送你离去。爬爬,我此刻感到幸福而迷茫,我躺在这一年整个的春天里,对你说,我的爱人,再见了。
这封信就写到这里。
等我走后,爸爸会把它寄给你。我会亲手把它装进信封,亲手贴上邮票。我就用橘子街71号这个地址吧,就算你不在,翟际也会在的,她会把信转交给你。爸爸建议我寄张照片给你,我没有同意,我知道爬爬不会忘记我的样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是吗?他毕竟爱过我,和我一起经历过。照片就不给你了。让我想想再给你说点什么……对了,要是有来世的话,我还能找到你吗?
我的爬爬,抱着我,我又累了,我又开始了那无边的疼痛,春天也会下雪对吗?要是我一直没有站稳该有多好,知道吗?我想靠在你的胸口,听着你的心跳睡去。我不想在这里,这里一片空白,使我不能分辨回去的方向,回去的路。小爬爬,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再改名字了好吗?我还会叫曾再苗,那样我们就能更容易找到对方了。找到你,你还会爱我的,你要是不认识我,我还会像在Z大学一样,重新追求你,在你的面前哭鼻涕,天天跟着你,直到你再重新爱上我。我要做一个健康的女孩,我要和你尽量长久地爱下去,我们一起到老,一起淋在雨中,晒在太阳下,被世界遗忘在风里。爬爬,快一些,抱紧我,用完你所有的力气,记住我,记住我,我是你生生世世的……苗苗。
(信文完毕。)
我让泪水凶猛地扑向那些信纸,我甚至忘记怀里还搂着翟际。整整九页,每一页都能看到苗苗艰难的停顿,我不知道她该会疼成什么样子。翟际也趴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她哭什么呢?她不是最恨这个叫曾再苗的女孩吗?我轻轻地把翟际推向一边,拿着信到了窗户边,我的两手扶着桌子,颤抖得如风中的草。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我在模糊的泪眼中飞快地重读那些文字,以为苗苗在骗我,在给我开玩笑。苗苗,你在给我开玩笑!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连桌子上的书都掉了一本,我叫着苗苗的名字,我轻轻地叫着,惟恐惊动她,我意识到她听不见后就歇斯底里地对着窗外大喊了起来,苗苗,苗苗--你在哪里!
翟际从后面搂着我的腰,使劲地靠着我。
我找出陈琳的磁带,那首苗苗最爱听的《变脸》,我把音量调到最大,音箱开始振动,那个叫陈琳的女孩,她歌唱的声音瞬间填满了那间悲伤的房子,绝望而凄凉的歌词:我看不见阳光,我闻不到花的芬芳,没有色彩的灰色大地,好荒凉……是谁改变了世界,世界失去原来的脸,当你发现它的泪,会不会,后悔,已来不及,安慰!
苗苗,我此刻又能对你说些什么?一切都嘎吧一声成为没有的过去,一切都已终止。就算世界变脸,就算人间充满魔难,我对你的爱一如从前。
黑夜很快侵袭了我们的小屋,翟际睡着了。我把被子帮她盖好。我自己坐在黑暗里,任记忆在脑海里奔腾。满屋子都是苗苗的笑声,满屋子都好象有花在开。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吗?这个春天,到底有多少泪水,这个春天,到底有多少消逝的声音。一切都犹如梦里,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在黑暗里拨着那串熟悉的手机号码,反反复复地拨,反反复复地听里面的女人说:您所拨打的用户因故停机!
天亮了,天真的亮了。
翟际翻了一个身没有摸到我就醒了,她看着我,半天才问,你夜里没睡?我没有说话。翟际再次大声地问我,你夜里没有睡吗?我没有说话。翟际生气了,她大喊着说,你为什么不睡?你为什么可以为她这样,她已经死了!我看着她轻声地说,闭嘴。我听见我的喉咙响了一下,眼睛发麻,泪水就又下来了。翟际说,你不要再这样了,我害怕。
翟际下楼给我做早饭去了,一会儿她端着两个炒青菜上来,她对我说,我去买饼。我说,我不吃。翟际说,吃吧,你昨天中午没吃,昨天晚上没吃,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过了一会儿我对她说,你去街上随便吃点,别耽误上课。她说,我不上了,你这样我怎么去上课。我说,我没事。翟际说,我陪你,你要哭我就陪你哭,虽然我没有你伤心,但我也很难过,我也不知道她的病会那么严重,年前她不是已经好了吗?我挥了一下手说,别说了,我不想听。翟际买回了饼,我为了哄她去上课,就勉强吃了点,那饼像利刃一样割着我的喉咙,使我难以下咽。翟际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我站起来说,走,我送你去上课。翟际跟着我下楼,她在大门外等我,我拿钥匙开了自行车,走出去骑上,她搂住我的腰坐在后架上。我蹬得很慢,还没有散步快,但我骑得很稳当。我载着翟际从东门走进学校的时候,发现东门外两边的饭店和书店全被人拆掉了,“真好吃”饭馆也没有了,那些人都去了哪里,他们还会开饭店,还会做蒜苗炒鸡蛋吗?曾经在这里吃饭的人,在这里狂醉的人,如今都在哪里?这里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这里已经空空荡荡,像一个记忆中的广场。
我把翟际送到艺术楼的前面,把自行车锁好,把钥匙交给她说,你下课要是想让我接你的话,打我手机。翟际问,你去哪里?我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个校园里走走。翟际说,你千万别让我放心不下。我说,我还能自尽不成,再见。我看着翟际走上艺术楼的台阶,看着她走进去,看着她回头看着我,我对她挥着手,再见。翟际也挥了挥手,转身往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