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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别以为扼死了我,就扼死了社会主义,”蓬头垢面的大学生目露凶光,狠狠地捶打着老旧的墙壁,冲着头顶昼夜不息的日光灯放声嘶吼,“万恶的资本家,你工人爷爷是打不倒的!”
还好,席照明生在一个法治国家,到点下班的警官们也都是辛辛苦苦考进来的,并没有意愿把价格不菲的吐真剂浪费在死大学生身上,只当他是个经病。
出狱后,父母为了压制他的血气为他安排了相亲,希望他能尽快给席家的血汗工厂诞下合格的继承人,下半生老老实实地卖灯泡,上面让照哪就照哪,别再盯着社会黑暗面浪费功率了。事与愿违,席照明一听说对方居然也是乡村资本家的女儿,便断然拒绝,声称只有仪器厂的厂妹才是他的灵魂伴侣。亲子之间因为婚姻观念产生分歧并不罕见,只是席照明一贯任性妄为,从工友的云南老乡那里弄了整套的假证件,准备踩着卫斯理的轨迹一路跑到国外——与父母断绝关系实非所愿,但席照明不愿失去自由——可到底是什么才是自由,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纨绔子弟离家出走被社会拷打,放在哪一朝似乎都是皆大欢喜的剧目;只是席照明赶上了好时代,狱友们分享的贷款经验简单实用,他倒是把身在衙门的姐姐豁出去了。自幼恃宠而骄的男人,在出狱之后变得愈发坚定、甚至有些病态,相信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必然带着只属于他的独特使命;而在完成使命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死在异国他乡的。
“这是我的使命。无人替代。无法拒绝。”
从精到肉体都坚如磐石的大学生收拾好行囊,直到在走出家门的前一刻,被姐姐从身后抱住了。那时的席琴风华正茂,一颦一笑都惹人怜爱,席照明自然无法对姐姐的怀抱无动于衷。
“我说,你小时候再怎么混蛋我都没有计较,可你现在长大了成人了,至少为姐姐想一想吧?”席琴的素颜被泪水浸染,在黄昏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动人,“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对爸妈的成见根深蒂固,可是我……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不但自己又要进去,连我也要失去工作?整个家庭都要毁在你手上,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
可怜的姑娘抱着弟弟的后颈放声大哭,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灌进领口,断线的珍珠显然不是美好的比喻,姐姐的热泪更像是……被放逐于目不可及之处的浪子。席琴并非不知道更严厉的措词,只是情感阻碍了她的表达,她不明白,在蜜罐里泡大的弟弟怎么可以如此绝情。他自幼所享受过的一切,都是实打实的特供,是自己从未染指甚至试图染指过的。
自由。即便是空气般的自由,弟弟和他的工友们尚且能随心所欲地集会,而自己上个大学还要天天回家、去哪里都要和爸妈报备,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的身上多长了一块肉?那是能够规避包括核战争和天体撞击在内的一切风险的护身符么?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不给它锁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席照明试图转身抱住哭得梨花带雨的姐姐,对方试图让他滚远点但是力量不够。
“不是的……琴姐,我在乎你。我在里面的时候,每天都会想到你。我在想你有没有按时下班,有没有被克扣工资,有没有领导一直想对你潜规则你还不好拒绝——”
“你住口!”
席琴快被他气笑了,要不是今天发现他准备离家出走,自己本来是该去相亲的。
“如果我过上和你一样的生活,你会满意么?”席照明拿着茉莉花香的纸巾,小心翼翼地为姐姐擦拭眼泪,那副认真的小表情不似敷衍,“以后我陪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以后我们一同上班下班,回家之后给爸妈做饭,你一三五我二四六,周日出去吃。你要是寂寞了我们就养只狗,它要是拆家就养只猫,总之我们的生活就在直径十公里
的圆环里,这样你会开心么?”
席琴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剩下的泪水吸回去,然后睁眼看着弟弟,一字一顿:
“……你是有案底的人,还是先认清自己吧。好好活着,别惹祸就行了。”
“这时候不嫌弃我没出息了?”席照明不生气也不闹,只是苦笑着放开了姐姐的怀抱,“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那天你和我一起玩世界拼图,整整三千五百块,我们从最小的板块开始拼、胡乱拼凑起大片海洋、折腾了一整个下午。我还记得,最后你对我说——”
“真远啊。那边的世界。”席琴眯起眼睛,仿佛自己和弟弟还坐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前,“这么多碎片,我们一辈子也拼不完吧——我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我都快忘了。”
“我也想不到,你会说服自己忘掉。就算是为了骗我,我也没有想到。”
席照明再次抱住姐姐的躯体,而她似乎忘了反抗,只想让他搂得再紧一点。别松手。
就这样,可怜的席琴夹在父母和弟弟之间,苦苦维系着即将分崩离析的亲情。她不想失去任何一方,却又没有能力改变他们各自的想法,只能看着弟弟在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越滚越远。在弟弟跑路前,她确有机会挽留住他,用彼此都感到快乐的方式——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无论如何,弟弟就在自己身后。现在,我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下班车还有五分钟,足够席照明从背后扑上来抱住他、带有讨好意味地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霸道地与她接吻然后把她揽进怀里狠狠地疼爱她。然而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将烟头一根根踩灭,然后把手插进兜里。席琴突然好想哭,就这么抱着自己的肩膀狠狠地哭一场。
无情的车灯伴随着烦躁的铁轨声由远及近,下一班地铁快要到了。
“琴姐。”弟弟这才靠近她的身后,却没有抱住她,“我们准备上车吧,一直坐到终点站。”
“大晚上的去海边,你是要去赶海么?”
“不是,我没有身份证。护照呢当然也是假的,从海上飘过来的人,晚上当然不能住在城里。”
非法入境的男人耸了耸肩,甩动着伪职人员特有的须发,脸上满是无奈的情。
席琴还想问点什么,地铁已经进站了。
“走吧。”色忧郁的小疯狗,露出伤痕累累手心,冲着心爱的主人示好,“天色已晚,明天日出前我就会离开。求你,至少陪我走过这一程。”
也罢。反正此刻的她什么也不想说,只好不情愿地挽着弟弟的手,与他一起奔向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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