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
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
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
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
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
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
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
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
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
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
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
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
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
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
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关了灯,仔细地做着
每晚必做的夫妇功课,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
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
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
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
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
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
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
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
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奶子和屁股,也还算丰满。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
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
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她模
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
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
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
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
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成天
缠着她,要逼她圆房;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
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
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
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
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
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
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
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
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用,
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啊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
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
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
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什
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
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
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
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
「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
拿我们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