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姐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妈说我姐一生下来只看见一张大嘴,
别的眼睛鼻子一概看不见,我妈倒是挺喜欢我姐的,说我姐聪明、懂事。
阿猫说:我姐这个人,说她没才气也太刻薄了,但她决不是什么人才,她就
是刻苦,你要是对她感兴趣,哪天上我家就看到了。
阿猫说:算了,别老说我姐,她就那点东西,太不能让人激动了,咱们找一
个好一点的话题。阿猫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流动,充满蛊惑地看着阿狗,她突然
来了灵感,眉毛一扬,神采飞扬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夏帕瑞丽。
不知是阿猫赋于了这个名字以光彩,还是这个名字照亮了阿猫,抑或是互为
辉映,阿狗感到了这个名字的明亮与美艳,这份明亮与美艳从阿猫的眼睛、脸庞、
头发上涌动、散发,这使阿猫通体透亮。
夏帕瑞丽夏帕瑞丽,阿狗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她既羡慕又心虚地望着阿猫,
就像她正是夏帕瑞丽本人,正披着神秘莫测的白纱,迈着某种阿狗所不能企及又
无法想象的步子,从某个不可知的远方来到这里。
阿猫一改刚才议论她姐姐时的平淡语气,像打了吗啡似的兴奋起来,她急切
地问阿狗:夏帕瑞丽,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阿狗喃喃地说:夏……帕瑞……丽。
阿猫急不可耐地说:时装界非常天才的女人,意大利的超现实主义时装设计
师,她的用色像野兽派画家,强烈、鲜艳,她最爱用一种娇嫩的粉红色,被誉为
惊人的粉红色,她具有马蒂斯的风格,给平直、黑色的二十年代带来了活力。
阿狗想起来问:她是杨凡的女奴对吗?有名字的那种?
阿猫愣了一下,说:咱们先不管这个,你知道吗,夏帕瑞丽跟达里关系很密
切,达里的名作,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抽屉里的城市什么的,就是从夏帕瑞丽的
时装上的古怪抽屉式口袋得到启示的,改天我给你找一点图片看看,帽子像高跟
鞋,围巾搞得像蜻蜒,还有带红指甲的手套,我光说不行,你会觉得一点都不好
看。
阿狗越听越傻,她眼定定地盯着阿猫的嘴唇,就像那里正藏着一件超现实主
义的杰作,在这张嘴一张一合的瞬间,这件惊世的作品就会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出
来。
阿猫却又说起了另一个叫夏奈尔的女人,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她嘶哑
着声音说:夏奈尔,夏奈尔更棒。阿猫就像一个炫耀自己珍宝的女人,先拿出一
件晃一晃,又赶紧收回,同时拿出另一件。她手上举着夏奈尔,用一种接近于朗
诵的语调说:这是时装艺术家中为数不多的,能走完艺术生命全程,并永获成功
的天才,她既美貌又浪漫,销魂蚀骨地迷住了整整一个时代,毕加索、斯特拉文
斯基、海明威、雷诺阿、达里,都是她的好朋友。
阿猫一口气收住,她默不作声地望着远处的夏奈尔,阿狗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两人脸上是一色的神往。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切点,阿猫一下就把阿狗紧紧吸引住了,她正如一个流光
溢彩的晶体圆球,一路发着声响朝阿狗滚动而来,阿狗躲闪不及,只有一头撞上
去。
阿狗因为喝了大量开水,感冒果然就好了,阿猫拉着阿狗大逛时装店,让阿
狗买了一条格子裙裤和一件又宽又长的黑长衫配在一起穿着,然后和阿狗在宾馆
的酒吧里坐到深夜。她们坐在最尽头的座位上,阿狗喝一种绿色的酒,阿猫则喝
一种黑色的酒。两人面对面坐着,互相看对方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五官时隐时现,
有一种离奇、美妙同时又不太真实的感觉。阿猫的眼睛迷蒙、神妙,像一种无法
言说的宝石,她们长久地不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像是被这个环境所阻挡、所
浸染,变得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阿狗听见阿猫说:这里的情调真
好,不过,得是咱俩在一起,阿猫说,我姐
特土,她没救了。阿狗觉得这间奇怪的房子像是充满了某种相应的奇怪气体,这
些气体穿透了阿猫的声音,使正常的声音变成了气声,而这气声又包含了某种神
秘,它们搅成了一团,在这若明若暗的酒吧间,在桌子底下,在含义不明名称古
怪的酒里。
阿狗无端地有些害怕。
会散了。阿狗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疯玩了几天,脏衣服堆着一件都没洗,阿
猫赶过来说:别洗了别洗了,我一起带回家用洗衣机洗。阿狗说:不行不行,阿
猫说:怎么不行。阿狗说:算了。阿猫说:别算。阿狗说:多不好。阿猫说:不
就是几件衣服吗,咱俩这么好,这算什么?她义气地动手将脏衣服塞进一个大塑
料袋里,阿狗既为难又惶恐,被这生疏的侵略式的友谊搞得不知所措,她想说谢
谢,同时又意识到不妥,于是咧着嘴傻站着。阿猫便安慰她:你别愁眉苦脸像欠
了我似的,好好回去睡觉吧!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阿狗不知道我是杨凡的化身。正如她不知道与几度
交集的阿大、阿二、阿猫和她的偶像无名奴-507871——或者叫阿丑——
都是我的无名奴,排名半斤八两。我在现实中尊重有加的六位女权主义者朋友,
一位在《现实与幻想的交界点》里详写了这里不提,四位是我的无名奴,只剩下
一个阿狗在为成为同样的无名奴而奋力挣扎。
优越感。不错。相当的优越感。
我这次的身份是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讲师,四十多岁,和老婆长期分居。
有次阿狗回家过年,我老婆托阿狗给我带几个粽子去,一时失言,阿狗就知道了
我的真实身份。我是阿狗事业上的第一道亮光,阿狗正在昏天黑地地自我奋斗,
却从天上掉下一个我,我告诉她关于色彩、构图、线条、明暗、流派、主义,这
使阿狗大开眼界大受感动。我对阿狗主要是一种同乡式的热情,男人的卖弄和居
心叵测躲得远远的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阿狗却疑神疑鬼,在和我的交往中等待
着某件事情的出现。
阿狗认定,这件事必然会到来,她决定把自己交给这件事,必须有一件事,
也就是这件事,这是唯一的一件事,把她和我紧紧连系在一起,让我对她负上责
任,这是一个最最传统毫无诗意的念头,阿狗一不经意就落入了传统的窠臼。阿
狗怀着为事业牺牲一切的决心,一次次地到艺术学院大院尽头的那排平房去,这
平房灰暗、老旧、低矮,房前有一棵孤零零的玉兰树,树底下是一片青苔。阿狗
越过青苔一次次地去找我,悲壮而坚定。
事情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