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
。她疼小孩子也是因为“与其让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恋
，也是要求可信赖的，而不是寻求刺激。她应当是高等调
的理想对象，伶俐倜傥，有经验的，什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轻松。也许她自以为是轻松的，可是她马上又会怪家不负责。
这是
的矛盾么？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
高级调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的。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能说是近代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淡写的，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的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留心的。
我纯粹以写小说的态度对她加以推测，错误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就吃亏在这里。男看得起她，把她当男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的自由她也要，旧式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
的悲剧；可是苏青我们不能说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一个直截的，谋生之外也谋，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有一个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她又有她天真的一面，轻易把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
灭了。
于是她说：“没有，”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
但是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生有着太基本的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
在中国现在，讽刺是容易讨好的。前一个时期，大家都是感伤的，充满了未成年的梦与叹息，云里雾里，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看穿一切，进到讽刺。喜剧而非讽刺喜剧，就是没有意思，
饰现实。本来，要把那些滥调的感伤清除
净，讽刺是必须的阶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讽刺上，不知道在感伤之外还可以有感。因为满眼看到的只是残缺不全的东西，就把这残缺不全认作真实：——就是行为；原始的没有我们这些花
不也过得很好的么？是的，可是我们已经文明到这一步，再想退保兽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从前在学校里被
着念《圣经》，有一节，记不清了，仿佛是说，上帝的
仆各自领了钱去做生意，拿得多的，可以获得更多；拿得少的，连那一点也不能保，上帝追还了钱，还责罚他。当时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实在很难懂，我想在这里多解释两句，也还怕说不清楚。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
我一向不是管闲事的，听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做主的，两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样的自己。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那么对他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想过来的。跑出来，在间走了一遭，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苏青是接受不了的。她会变得喑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不论是为了片刻的热还是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的匪氛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强烈的，其实就有再多的拖泥带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感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隔开来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那样的恋还是代用品罢？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来的，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烦。丈夫的职业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不在的时候也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
绝对不是过份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安定的感。要一个为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的问题。
越是
世，个越是突出，与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难当然是难找。如果感到时间促，那么，真的要说促，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中国嘴里的“花信年华”，不是已经有迟暮之感了吗？可是我从小看到的，尽有许多三四十岁的美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后来我发现），我见到的那些，当然她们是保养得好，不像现代职业的劳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谈话之中研究出来一条道理，驻颜有术的总是：（一）身体相当好，（二）生活安定，（三）心里不安定。
因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体格容貌，知道当心。普通的确是如此。苏青现在是可以生活得很从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
廓，有气的。——这一节，都是惹见笑的话，可是实在很要紧——有几个是为了她灵魂的美而被？
我们家的佣，男是个不成器的裁缝。然而那一天空袭过后，我在昏夜的马路上遇见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没有保护她的，所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孩在梦魇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如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子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记，那多要命呢——”，这不像她平常的为。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
才和一点狡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
体美的。还是因为她的为的亲热，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仙，百姓山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子，路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恍惚的戏台上的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