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样?”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
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
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不属。她心里
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
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他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
里去,爬到退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
同时想起《玉堂春》,“案底下叙恩
”。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
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
知道。在他实在是犯不着,要
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声。
“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脸靠在手背上。
“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作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
“又何必咒他。”
“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
家还嫌血腥气。”
“是你看错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
。”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咯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子
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儿,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
,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
湿的脸上有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砰!砰!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三
正忙着照应。她找到
妈把孩子
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
。——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
得漂亮,肯不告诉
?而且这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当时的判断,拉拉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
划挡架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
换一言一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
子
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
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
跟她房里的
,刀柄抓在别
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坐。”别
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她一个
照应几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话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的长圆形大银
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
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
与水蒸气。鲜艳的
红丝棉
扑子也有点
湿,又冷又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妈告诉她孩子吃了
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
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
叫我去吃面,后来吃
就存不住。”
“你走了给谁抱?”
“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
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二爷把跟去的
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
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骂狗的,你越是稀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气,省得再跟她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与活
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
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这不是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
,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
们不规矩,是打
冷宫,送到北边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
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房子的老佣
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他们从来不。这些
虽然喜欢背后说
家,这话从来没
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
。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么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
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
近,近得使
吃惊。
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
佣的鼾声略有点参差不齐,使
不由自主期待着一上一落,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