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
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
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
坯子,
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
掌。睇睇索
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
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
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
“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
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
做什么?嘴里不
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
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
之
!“梁太太道:
“你还打算有出之
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
的
,有了靠山了。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
大一块地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
。“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
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
里数落道:“都是少
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
你知趣些;少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
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
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
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
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
,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
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
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
地,那怕
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年轻,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
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
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
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
选的七八个
,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
际手腕,把那
收罗了去。那
和梁太太攀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
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
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
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
。这时睨儿便道:“换了衣服再梳
罢,把袍子从
上套上去,又把
发弄
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
,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
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气,低下
来,让睨儿给她分
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
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
“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
“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
。”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
?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
,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
打
道呢!
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