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一阵冰凉,等回过来的时候,一口血已经呛咳出来,李丰坐在地上,看着粘稠发黑的血迹顺着指尖往下流,心里茫然地想道“朕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方钦脸上犹豫的色一闪而过,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李丰一把,但到底还是没有碰他,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脸上的犹豫与不忍海潮似的褪去,他冰冷地说道“皇上膝下并非只有太子,哪怕三皇子年纪尚幼,还有大殿下勤恳好学,聪明良善,请您为江山社稷保重龙体,以眼前要事为重”
说完,他一手拽过手下捧着的“圣旨”,托到李丰面前“请皇上过目”
李丰挥手将方钦手中的“假圣旨”打到一边“你做梦”
方钦沉默地抹了一把被假圣旨抽了一下的脸面,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上身微微前倾,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和缓的语气低声道“皇上,您龙体在我们手里,外面哪怕成百上千哪怕北大营来了,也照样谁也不敢动,今日这圣旨,您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皇长子有什么不好呢臣听说他性情温和内敛,颇有皇家风范,和雁王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不一样,这才是我大梁皇室应有的气度,您不觉得吗”
李丰胸口剧痛,整个人如堕冰窟,透心凉,他急喘几口气,冷笑道“然后呢诸位爱卿必然不会等着朕秋后算账,然后你们打算将朕怎样软禁还是直接杀了皇后身体娇弱不理事,大皇子母家满门抄斩,无依无靠,天生就是个当傀儡的好料子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
方钦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不然呢,皇上太子不幸罹难,奸贼李旻也已经伏诛哦,当然,您要是愿意,还可以下诏传位三殿下。可是三殿下太小了,都还没进学,您这样岂不是拿祖宗江山开玩笑吗”
一个人身上,或许有千万条礼教约束,看似绑得固若金汤,其实并没有那么结实,只要将廉耻放下一回、就越雷池那么一步,往后便能无耻得海阔天空,再无禁忌。
至少方钦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就在他微微走的时候,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一时间众人都紧张起来这种整齐的脚步声明显得训练有素的队伍才有,依照震颤来判断,当中至少有重甲
莫非是北大营
方钦心里“咯噔”一下,这一段节外生枝他们计划里没有,恐怕是生了变他当机立断一摆手,几个爪牙扑上来架住李丰“委屈皇上护送我们一程了。”
几个假禁卫前后左右地围拢住李丰,夹着他往另一方向撤退,谁知刚刚转过一个弯,开路的人就骤然停下前方居然有一队久候的禁卫
他们到底是怎么脱身的
不脱身倒没什么,虽然比想象中的快一点,但一旦宫里听到风声,禁卫立刻会倾巢而出,确实很容易压住局面。
问题是他们都怎么找过来的
方钦一下懵了,蓦地回头,目光扫了一圈,发现方才那个跑来回报“雁王和太子都死了”的探子不见了。
有叛徒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再一看,原来逼得他们慌不择路的根本不是什么重甲,只是一堆不知从谁家里拉出来的铁傀儡
方钦出了一身冷汗,蓦地回过来,知道他们这是落到别人的圈套里了。
然而事已至此,容不得他仔细推敲,他一把抓住李丰,用利剑抵着皇上脆弱的龙脖子,喝道“谁敢动”
皇上是个金贵物件,谁也不想担个间接弑君的名声,禁卫军的脚步一时都停了。
方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大逆不道,一时把自己吓呆了,他喉咙发干,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还不等从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想出什么对策来,乱七八糟的御林军也终于慢半拍地赶到了,与此同时,九门外传来一声鹰唳,是北大营的鹰在请求通过禁空网
只听旁边“噗通”一声,一个党羽竟吓得跪下了。
方钦狠狠地将牙一咬,对隆安皇帝道“请皇上命他们撤开。”
李丰狼狈不堪,兀自在冷笑“做梦。”
就在这时,身后一只羽箭突然从后面射了过来,正好擦过方钦的肩头,虽然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皮开肉绽的一瞬间那火辣辣的疼痛却一下崩断了方钦脑子里的那根弦。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李丰看准机会,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立刻就要冲出去。
然而那条瘸腿再次拖住了他,李丰刚一迈步,脚下便一软,不受控制地踉跄着甩了出去,同时,方钦一惊之下提剑便追,本能地将手中剑往前一送
李丰剧烈地抽搐,垂死之鱼似的打了个挺,方钦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松了持剑的手,连退三步,见了鬼似的瞪着李丰插在背后的那把剑。
原本投鼠忌器的禁卫一下炸了锅。
忽然,李丰听见一个哭得有些撕裂的童音穿过无数乱臣贼子扎进了他的耳朵,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小太子一边叫着“父皇”一边冲他跑过来,而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雁王他的四弟,正汗毛也不少一根地站在那里,对上他的目光,雁王停下了脚步,双手背在身后,用他那种特有的沉静目光,居高临下地回视着狼狈的皇帝。
禁卫和御林军乱哄哄地冲上来,很快收拾了呆若木鸡的乱臣贼子,李丰被人抬了出来,赶来的禁卫首领大呼小叫着跑去请太医,不过都心知肚明,请也是无济于事。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无措。
李丰很想摸摸他这娇嫩的小儿子,可还没等他积聚起力气,一只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语地站在一边,安慰性地轻轻抚摸着太子的肩膀和颈侧,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对又悲伤又温暖的叔侄,唯有李丰觉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势里隐含的威胁。
李丰死死地盯着雁王波澜不惊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亲怨毒的话那些蛮女都是妖孽,生出来的小野种也都是祸国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单膝跪下来,手却依然停在太子肩颈之间,低声问李丰道“皇兄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丰“你你”
雁王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您放心,臣弟会照顾好太子的。”
李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着,眼睛里似乎着了一团火,然后那火光随着他生命的流逝而缓缓熄灭,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被雁王当空握住。
原来这样冰冷的手心里也能捏出一掌虚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这时,方才被乱军冲得七零八落的大臣们才连滚带爬地纷纷赶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冲李丰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却悲伤得很有诚意“皇兄,您有什么话要说”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来,李丰看了看他,继而轻轻地闭了一下眼。
他一生从未对谁妥协过,始终强硬到底,谁知最后一程落到这种绝境强梁环伺,阴谋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后无托。
“朕一生碌碌,”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两院书生与起居内侍听了个话音便知他要说什么,一时都顾不上哭了,全都冲过来屏息凝地听着,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语。
李丰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接着道“俯仰愧于苍天黎民,十余年来,心实难安,朕百年之后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难托重任”
长庚轻轻地撇过脸,远远地与那人群之外的铁傀儡群对视,没有生命的铁甲怪物中,有一只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它陪他练过剑,替他拎过点心,无数次地跟着他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