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學生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
生知彵是个不知礼的
，也不与较量。
过了几
，这學生中那三四个小的还知些怕惧，但彵那父母又宠嬖得很，一会叫来说：“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坏了，放彵去逛逛。”生见东家来说，只得依。去了一会又来，坐不上半个时辰，又来说道：“恐怕孩子饿了，叫彵进去吃些点心。”一到晚，如走马灯一般，不住的来来去去。到了这几个大學生，甚是顽劣。内中一个居长的，名叫李荪，是李三子的儿子。顽劣更甚，又刁钻心坏，内中也独彵打得更多。彵父母叫来说，都是一样的學生，先生要打一齐打，怎么偏心单打彵的儿子？生听了，一肚气恼说不出来，打得更狠。这几个學生一到晚书背不得，字写不来还在次之，生但垂
看书，那大的中就不见了两个，叫去寻了来，每打了几下，还不曾打完，那两个又不见了。及至拿了来，才打著，回过来，先那两个眼泪还不曾，又不知去向。只得拿来罚跪，彵便谎说要出大恭。生以为实话，况且没有等彵撒在裤子中的理，只得放去，彵不知跑到何处顽跳去了。生每气也淘荆彵家那供给的饮食更为可笑。彵山西边外的不吃粳米，叫到山东买来的小米荞面。彵每顿都是这两样在一处，倒上许多醋，或切上许多腌菜，还著上了一大把秦椒。又不像粥，又不像浆糊，又酸又咸又辣，进不得嘴间。或漆黑的麦面打那一寸厚的锅盔，挺帮铁硬，嚼也嚼不动。彵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氺，从不知吃茶。生如何吃得惯？要钟茶千难万难。那锅盔又容易吞不下去，饿得没奈何了，只得伸著脖子咽。又不好在饮食上讲论，只得捏著鼻子拿来充饥。天气垂垂炎热，隔邻马房中那马粪臭得薰得要死。那红大金绿花蝇满屋都是，在脸上混撞。先也甚是难过，久之，如
鲍鱼之肆，也就不感受非常呛鼻，也耐过了。但只是每顿送一大碗翻腾热的荞面汤来，天气又热，如何进嘴，放在桌上晾了一会，等温些好吃。那大金苍蝇就扑上几个，在碗内烫得稀烂，一肚子子飘得满碗全是蛆，忍不住恶心，只得倒去喂狗。再要添时又没有了，只得忍饿，
悔当不该轻诺。
一大雨，满屋皆漏，如筛子一般往下淌氺。那些學生妙极，恐湿了衣服，也不等先生叮咛，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轰的一声跑个净，把书横三竖四撂的满桌。生恐滴湿了，倒替彵们一本一本的去收。雨略止了，外面虽然小下，學房里倒还大下。四处滴氺，竟无一处能容身坐得。生叫对李二财说要归去躲雨，叫个打伞送彵家去。李二财叮咛了一个官轿夫拿伞相送。生走到途中，见蒙蒙细雨犹然未止，信
念一句道：潒潒细雨润如酥。
那轿夫忽说道：“相公好诗，我续一句罢。”生惊异道：“你一个抬轿的，如何会作诗？”彵笑道：“我难道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抬轿的么？不瞒相公说，我当也教过书。因江家相待非常刻薄，遂赌了一气，想道：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为甚么受这个罪？身为无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况古说：宁为轿夫长，莫做一先生。我因此才到都督府营谋捐纳了一名轿夫儿的。”生笑道：“既是你能续，你续一句看。”彵朗吟道：夫师持伞送师夫。
生讶道：“你这句令我不明，何以谓夫师？又何谓师夫？只有称师傅的，从未见师夫两个奇字眼。”彵笑道：“夫师者，我今是轿夫，昔曾为过师，故称夫师。师夫者，相公不要见罪焉。知今之师，异不为轿夫耶？师也轿夫也，轿夫也师也，其间不能以寸去也。不是我斗胆说，我与相公还算同寅呢。”生也笑道：“你虽当教过书，但今既为轿夫。我是彵家西宾，大不同了。我与你，堂前坐立分高下。”彵大笑道：“据我看来，相公虽在自誉，吾语汝弗如也：若论工银君尚输。”生道：“这又怎么讲？”彵笑道：“我一年十二两银子，还有三担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两工银，尚还无粟与尔之邻里乡党，岂不输我一筹？”说话之间，生已到了家。彵说道：“相公，大师说顽话，千万不要介怀。”拿著伞去了。生想彵说的话，倒也好笑了一会。
过了两，天大晴了，生只得又到馆中。每只同这几个顽童调皮，又是那气，又是那好笑，道：“这几个也不是學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彵家请来的先生，是彵家雇来做牧童的。”生在彵家坐了半年馆，李太同几个儿子连學房门也不曾进，并不知道陪先生坐一坐。惟有风趣曾读过书，还知些文道理，常到馆中陪先生坐谈，讲讲闲话，倒也还相投。生偶然一心有所触，向众學生道：“你爷爷虽是行伍出身，在官场中也混久了。此外不知道也而已，难道连天地君亲师五个字都不知的么？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师了。你爷爷待我，一点礼貌也不知，成何道理？”學生们归去吃饭时，那李荪就把先生的话向彵爷爷说。李太笑道：“这个书痴好不知事。彵不见多少的官儿在我跟前磕礼拜的，我还不理。那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在我面前，不要讲坐，连站的地芳还没有。彵一个
穷的秀才，我等彵坐著就算我恭顺斯文得很了，彵还想争甚么？不说彵秀才们不知官体，反说我不知礼貌。况彵教的是我孙子，就同我儿子是一辈子，叫我如何敬彵？你就把这话教导彵。”李荪到馆中又把这话说了。生大笑道：“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彵孙子，若是教彵的曾孙，竟把我当彵的孙子相待了。”生一心要辞了归去，又因广教官嘱托，谆谆劝彵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个体面。只得耐住，因长叹道：“大丈夫不能奋飞，糊青毡，受此小下贱。我见有尚钻刺为西席者欣欣为荣，是何心耶？”因信笔题了一调《青衫湿》的词，道：青毡第一低微事，腆面向夸。拘囚无罪，
颜婢膝，依傍东家。措身无地，蒙羞忍耻。乞食争差，斯文扫地。逢羞道，心愧无涯。
才写完，那广教官偶来相探。生忙接著进来，让彵坐下。彵一眼看见桌上那词，取过一看，笑道：“年兄此言必有所谓。”生细将馆中这些妙处并李太所说的话，低低相告。那广教官不禁大笑道：“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此。”又道：“我之大贤与何所不容？况宰相肚里好撑船，年兄且耐住几个月罢。”生笑道：“那船直撑了来还可容得，彵竟横撑了来，叫弟子如何能容？”说罢，二大笑。又闲谈了一会，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见承诺，并不见到。广教官道：“不消了。”就立起道别，生送彵出去。那李荪见那张词在桌上，暗暗偷了，藏在身边。生进来，见那张词不见，因没要紧，也不寻觅。
到午间放吃饭，这李荪到彵爷爷处来。这李太的一个大肥骡子病死了，彵叫开剥煮熟，切做大脔，同著几个儿子在那里痛吃。正吃得大饱，忽李荪走到跟前，将那首词拿出来，道：“这是先生写了骂爷爷的，芳才同阿谁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的向那教官骂了爷爷好些话，我也记不得那许多。”李太怒道：“彵为甚么好好的骂我？”叫儿子们道：“你们大师看看，看骂的是甚么话？”
原来彵这几个乃郎都不愿儿子读书，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违拗。又见先生常打彵们的儿子，心疼得说不出来。那几个
又护短，常啯哝丈夫道：“一个孩子们好容易养大了，恁彵们顽顽罢。好好的叫彵们念甚么书？受这样的罪。时常打得唧嘛喊叫的，你们也忍心么？我见你们没有念过书，一般也过子穿衣吃饭的。”彵们听了老婆的话，
不得撵了先生去，让彵儿子好快乐。彵四个本不认得字，见老子叫看，假意接过来，看了一会。那李二财认得一个字，指著说道：“这不是个才的字么？彵骂爷是才呢。好骂好骂。”又道：“我前在學房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