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雨色置若罔闻,不住移动、重组阵符,一一将环中诸元置换成绿芒。每两三回的操作中,总有一次会发出刺目的红光然后弹开,聂雨色却不停手,仿佛连这不顺都在预期当中,流畅到韩雪色完全无法对他丧失信心,阵环在聂雨色的操作下迅速转换成生气盎然的碧绿辉芒。
除了有一小部分始终欠缺,即使不断变换位置,但阵环就是组不回完整的圆。
这下韩雪色看懂了:阵环无法定住,它每一刻都在变,且是会全盘打散的那种盲变,是聂雨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符箓重组成圆,并且一次次缩小欠缺的部分。
这种掀桌似的变动对常人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干扰,只有聂雨色永远能从中归纳出规则,榨取线索,步步进逼。
“……你过来!”聂雨色盯着阵环挪不开视线,也不怕外头听见了,大吼道:
“正确的阵环或只能维持一瞬,你贴在我背后,别再乱跑了……快过来!”
“可是大长老怎么办……”
“大你妈啦,快死过来!”
狼的孩子怎能放弃师长!他几乎想这样吼回去,但耻度终究压倒了愤怒,韩雪色怎么都开不了口。“狼的孩子”到底是什么鬼啦!
他无法忘记独无年就站在那儿,在广场中央背向他,用喃喃自语的口吻,既是对他,也像对自己说。那样的哀伤一点都不适合铮铮铁汉的大长老。
“……我没想过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
“他本该成为比我更好的人
,却因我的愚昧害死了他。”
“……我不知你还会不会逃,可我不逃了。”
剧震突然停住,圆宫中再度大放光明,接着不断有人爆成血雾,散落的血肉骨麋犹如一朵朵开在半空中的花;围着铜棺呆站的几人忽然爆衣嚎叫,化为半人半兽的怪物,不分敌我地开始撕扯、啃咬,开肠破肚——
那是活生生的炼狱。
韩雪色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双腿软到无法支撑身体。
拖着残肢及满地肝肠、以四肢着地之姿奔跑扑猎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牛头马面之类的恶鬼。毛族青年挣了几下仍无法起身,单膝跪地,见独无年被三头那样的怪物围在中间,其中之一特别魁伟,手里还拿着两柄断剑,正是躺在棺里假冒魏长老尸体的家伙。
一会儿没留意,它瞧着已不怎么像人了,大长老还一直喊他,只听不清喊些什么。
韩雪色好不容易扶墙站起,胆气一复,血气上涌,放声大叫:“大长老!往这儿逃……快来!往这儿逃!”他甚至没留意龙方已不见人影,正欲奔出甬道,忽被人拖倒,抓着脚踝倒拖而回。聂色色怒极反笑,以膝压注他背门,差不多就坐在他身上了,匀出双手重组符阵,哼道:“安静!别在术法通道里张嘴!”光芒一闪,两人没入石壁中。
在消失之前,韩雪色似与大长老对上了眼,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的独无年微露诧色,但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最后笑着对他做出的口型,是“快走”二字。
◇ ◇ ◇
龙方飓色等三人跨出通道,回到石室之中。
此处虽在地下,照例设有精妙的通风孔道,干爽微凉,甚至比地表穿风的厅堂还怡人。比起什么建筑都是又高又大、内里宽广的飞雨峰,此间显得十分玲珑,除壁面开启术法通道的阵环,石室里只有一柜子书、一架胡床,以及一只旧蒲团,意外地朴素。
想到它的前主人,是威震天下的“四灵之首”应无用,感觉十分微妙。
每个进来这里的人都忍不住去翻书柜,但里头非但没有武功典籍,还全都是杂书,有话本小说、莳花图册、棋谱,但最多的是食经,可疑到了极点。偏偏就真只是杂书,没藏什么古怪花样。
以被誉为奇宫四百年来第一奇才的应无用来说,就算他是无心的,这也实在太过分了。
出了术法通道的“应风色”面色青白,俊俏的面庞绷起明显的颔骨山棱,剑眉倒竖,切齿道:“玄先生这个玩笑,未免开得过分了。”玄四悲单手负后,回头沉声道:“你待怎的?”苍凉的嗓音如铁砂磨地,除萧索之外,还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人头皮发麻。
——是“将军”。
据龙方说,玄四悲能在各种不同的性格间切换自如,最奇的是:此人的每种性格,至少对应着一种能力,有的精于术法,有的擅长武功或易容术,有的特别善于说谎……究竟有几种性格,龙方也说不清,只说此人是计划不可或缺的部分,须得以礼相待。
应风色见过的玄四悲只有三个,似乎就是最常替换出来的那三位:“寡妇”最讲道理,“劣子”人如其名,是极令人头疼的狂悖之徒,适才试图将他扔在知止观内自生自灭的就是这厮。偏生龙方倚重的就是其术法能力,应风色只能诸多忍让。
其中最可怕的,他以为是“将军”。
应风色很难具体指陈,何以这厮最令人惧怕,但他有种莫名的偏执和狂气,有时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会做出把重伤的无祁贺若送回敌营之类、光明磊落胸怀大度的举动,但这种人行恶时非但不犹豫,同样能说出篇大道理来,比彻头彻尾的真疯子、真恶徒还要骇人。
无论如何,应风色都无法原谅玄四悲。
他不信什么一体多魂的鬼话,而玄四悲适才在祭坛上所表现的深情,此刻正可以拿来利用,能戳戳他也是好的。
对龙大方来说玄四悲不可或缺,但他也是。应风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还未能丧尽,龙方飓色应能包容他的小小反击。
“玄先生将玉鉴飞的尸体留在知止观,就不怕那帮奇宫长老死到临头,人性全失,毁尸泄忿倒还罢了,万一不要面皮了,打算在咽气前乐呵乐呵……那个画面,小可着实不忍想像。”
龙方眉目一动,似是不喜这般露骨的挑衅,应风色只装作没看到。玄四悲背对着他垂落肩头,动也不动,忽掏了掏耳朵,歪颈回头:“蛤?”居然又换回了“劣子”。
无论好话坏话,再复诵不免令人尴尬。应风色抿嘴一笑,正索遍枯肠欲觅反击之词,玄四悲咂了咂嘴,百无聊赖道:“省省罢,那又不是他的妞。他的妞死了,明白不?那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你也肏尸体的么?”应风色无言以对,思之极寒。
龙方飓色无意缠夹,径问玄四悲:“几时能找到那个地方?”
玄四悲一瞥应风色。“把这兔儿爷弄走,别碍着老子,一刻内包管给你满意的答复。”应风色欲说还休,在袖里捏紧拳头,面上仍露一丝春风微笑,抑住了还口的冲动。龙方飓色冲他一抬头:“咱们上去。”
两人行出密室,来到风云峡的绿篱别院。
龙方自坐上大堂主位,应风色一翻袍襕,正欲落坐,却见他眉目阴沉,心头喀登一响,讷讷站直,只把折扇拿在
手上,略为掩饰尴尬。
“鹿希色昨晚在你院里?”沉默片刻,龙方忽然问。
“是,这会儿还在,估计尚未苏醒。她一向晏起。”意识到此说恐被误会,赶紧道:“自是睡在西厢。鹿希色她……与小可分院而眠,未曾同榻,虽然亲昵,迄今仍是以礼相待的。”
龙方阴鸷地打量他,半晌才道:“她曾与言满霜等人说‘应风色已经死了’,与我说她只要银两,拿到便要远走高飞,两者未必全是谎言。在养颐家的下半夜她全没出现,有可能见到了应风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