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廿九折·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2022年4月5
而厉害的手段，从来就没有容易的。
应风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意识自朦胧间浮露，首先冲撞五感的，是胸
难言的烦闷郁结隐隐作痛；夜凉、烛烟，还有周身不知何来的刺痒，或出自蚊蚤叮咬，或是夯土上的
秆尘砾所致，更有可能是某处皮
伤正在愈合，发炎化脓也会产生类似的感觉。
这是现实世界，不会错的。
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
他的眼皮滚烫，痛感由百骸延至颅内
处，仿佛浑身的血筋经络被一揪一提般，直欲脱体抽出。这种无法形容却又无处不在的强烈不适他非常熟悉，是神魂受到身躯的强制排斥，即将“物归原主”的征兆。
（不要现在……该死的……为什么是现在！）
他理应能控制与韩雪色之魂
接的时间点，或因激烈的战斗超用了裕度，再加上心脉受创之故，这副毛族的身体正呼喊着与生俱来的另一部分，不肯妥协，恣意以痛苦为鞭，试图驱赶
侵者——或将其毁灭也是一样的。
应风色无法遁识海，而冒牌货叔叔完全沉默，看来适才一顿
作果如其言，几乎耗去识海内所有的运算能力；韩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苏醒，甚或与此有关。
知觉连结骤断，应风色如被拖海，向下无尽沉沦。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韩雪色与自己擦肩而过，迅速被提往悬于
顶的那点光亮。
“长老！这是怎么回……”
——别慌，我们要回龙庭山了。
“龙、龙庭……我不要！我不要！”
——听好！龙方不会对你怎样的。
我不……我不要再回那个鬼地方！
听我说！不是你，是我们！我不会让你——
长老……别扔下我一个……求求你了……
我不会扔下你的。听好了——
韩雪色微微一颤，硬生生将一声呜咽咬在犬牙间，兀自闭目如故，祈祷没发现他曾动了动。这不是他习惯了的那种“身魂嵌合”的不适，更近于在山上被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后的感觉，顶多再严重个两三倍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没用，但忍痛是他起码能做到的。
放轻呼吸，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讯息漫过痛楚，果然震得颅似欲炸裂的嗡嗡低响转成语。“……顾挽松给你了。能从他里拷掠出的，全都归你，未必要向我通报。运用得法，这厮可说是一座包罗万象的活宝库。”是他不认得的声音，毫无特征，和煦的语调听得昏昏欲睡。
“我能杀他么？”龙方那冷酷至极的声音，差点令他打起哆嗦来。
“相信我，你舍不得的。”陌生笑起来。“在我镇上居所后院，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构，其下埋了具
尸。你以上等金丝楠棺贮装，榇以香花药料，悄悄运回龙庭山，待我放出那禁锢于葬玄山‘天地墀’的怪物，此物或能助你驯服之。”其后压低声音的部分，韩雪色便听不清了。间或亦传来奇异的擦刮声，片刻他才会过意来：“是以指尖沾水，在桌上写字罢？”
对方意识到他醒来了——未及惊恐，忽听一旁有哀唤道：“先……先生！求您……给我个痛快……求求您了……”声音嘶哑喑弱，惟其中透出的恐惧，听得寒毛直竖，几欲一把跳起掩耳走避。
陌生笑道：“挽松，你不是想与吕圻三分个高下么？现下是最好的机会。他只撑了两天，你可是大大地占便宜，莫输给了他啊。”那惨叫起来，似是奋力挣扎之类，尖亢的叫声刺韩雪色的耳鼓内，眼前一黑，再苏醒时已然置身舟中，狭小
湿的蓬舱内一前一后坐着两名横剑膝上的飞雨峰弟子，韩雪色只觉眼熟却喊不出名字，并非是过去经常跟着龙方教训自己的那几张面孔。
他们没捆缚他的手脚，韩雪色低声下气地讨水喝，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称周全的应对，没将水瓢劈夹脸地往他身上招呼，或随手泼在甲板上叫他舔
净之类，登岸吃饭解手也全无刁难。
在水道上的两间，他只见过龙方一次，几眼几乎没认出他来，那张棱角分明、眼神凌厉，甚至可以说是粗犷英飒的脸，和记忆中白白胖胖富贵员外也似的龙大方直若两，但确实就是他。韩雪色终于明白那时听他说话的声音，那
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
龙方不仅是身形体态、五官
廓与过去大不相同，改变最多的，是他的心。
平素与为善，缘极佳的龙大方，过去只有在满山遍野找他的时候会露出獠牙，韩雪色认为那是他发泄压力的方法。但现在这个龙方飓色，丝毫不介意让他知道他牙尖爪利，随时能露爪一击，端看对方是不是自讨死耳。
那在屋里惨叫的韩雪色不曾再遇，也没见到陌生说的金丝楠棺和尸，但一行到底有几几艘船他就没搞清楚过，想是龙方刻意掩耳目，连停船用膳的时间都是错开的。
直到龙庭山为止，沿途无来向他问过话，就算他试图攀谈，看守他的那两要不置之不理，要不便以凶恶的眼神让他闭嘴，一如长老的预料。
“听好了，”应风色对他说：“你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我料龙方不会来问你如何离开的奇宫，迄今都在哪儿了什么。万
一真有问起，你就说忘了，醒来已身在老樗林的医庐内，救你的是位姓莫的大夫。
“她说半夜有叩门，起身见你被扔在门外，好心收留你。你什么事都忘了，大夫说是伤了脑袋，月来才慢慢想起从前，然而也是远多近少，越久的事反而记得越清晰。”
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间进行流，感觉十分奇妙，甚至与此前在识海中的
况完全不同，既没有声音画面，也不晓得算不算是知觉，就是“知道了”——长老传了他两套心诀，像是“啪！”一声印在他脑海里也似，韩雪色醒过来之后就会了，熟得毋须透过思路，身体自己便能动起来，仿佛已习练过无数次，只有他的感觉是陌生的；若非他已接受了“一体双魂”这件事，韩雪色绝对会以为自己已然发疯。
这两套心诀，一套是醒着的时候练，锻炼名为“血髓之气”的异种真气，应风色叮嘱他多多益善，事关
命，不可偷懒怠惰。另一套则是睡着之后练的。
“我能控制你的身体，乃至寄居于此，靠的就是这套《冰心诀》。”应风色告诉他：“我不会向你道歉，跟你说‘不好意思夺了你的舍’之类的话，要有下次，为了活命我还是会这样做。但我学到了一个教训：身体终归是你的，我只是借住而已，托庇于还想占尽好处，天都容不得我。
“如今说这些可能已经迟了，然而接下来的事，我一个办不到。我需要你变得更强，我们一起想办法活下去。这次我绝对不会扔下你。”
其实韩雪色并没有笨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长老——应风色在传授他奇宫武学时，必在其中埋藏了利于《夺舍大法》施展后、反客为主的手段，至于把他的意识囚虚空中，鸠占鹊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体，决计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无私的理由。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关系。
只是韩雪色尽量不去想这些。他早已习惯卑微地活着，只要对生不抱企望，再怎么难受的事都伤害不了你。
但这回，他觉得应风色是真心的，他的灵魂印迹里没有过往那种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总是俯视着韩雪色，还一厢愿以为他并不知道。
除了敞开心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