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骤寒。龙腾小说 Ltxsfb.com
瑞宣，在出狱的第四天，遇见了钱默吟先生。他看出来，钱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
下电车的地方等着他呢。他猜的不错，因为钱先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资格和我谈一谈了，瑞宣！”
瑞宣惨笑了一下。他晓得老先生所谓的“资格”，必定是指
过狱而言。
钱先生的脸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从这个脸上，已经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温和敦厚的，书生气。他完全变了，变成个瘪太阳，嘬腮梆，而棱角分明的脸。一些杂
无章的胡子遮住了嘴。一对眼极亮，亮得有力；它们已不象从前那样淡淡的看
，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针，要钉住所看的东西。这已经不象个诗的脸，而颇象练过武功的的面孔，瘦而硬
。
老先生的上身穿着件短蓝布袄，下身可只是件很旧很薄的夹裤。脚上穿着一对旧布鞋，袜子是一样一只，一只的确是黑的，另一只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紫的，没有一定的颜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镇定，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钱先生是他的老邻居与良师益友，又是
国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几个不同的钱先生：邻居，诗，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敌的英雄。从这许多方面，他都可以开
慰问，道出他心中的关切，想念，钦佩，与欣喜。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钱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条蛇会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动一动，那样。
钱先生的胡子下面发出一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诚。在这笑意里，没有一虚伪或骄傲，而很象一个健康的婴儿在梦中发笑那么天真。这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无忧无虑，和他的健康与勇敢。它象老树开花那么美丽，充实。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觉出笑得很勉强，无力，而且带着怯懦与羞愧。
“走吧，谈谈去！”钱先生低声的说。
瑞宣从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谈一谈。在他的世界里，他只有三个可以谈得来的：瑞全，富善先生，和钱诗。三个之中，瑞全有时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时候太强词夺理，只有钱先生的态度与言语使永远感到舒服。
他们进了个小茶馆。钱先生要了碗白开水。
“喝碗茶吧？”瑞宣很恭敬的问，抢先付了茶资。“士大夫的习气须一律除去，我久已不喝茶了！”钱先生吸了一小滚烫的开水。“把那些习气剥净，咱们才能还原儿，成为老百姓。你看，爬在战壕里打仗的全是不吃茶的百姓，而不是穿大衫，喝香片的士大夫。咱们是经过琢磨的玉，百姓们是璞。一个小玉戒指只是个装饰，而一块带着石根子的璞，会把的
打碎！”
瑞宣看了看自己的长袍。
“老三没信？”老很关切的问。
“没有。”
“刘师傅呢？”
“也没信。”
“好！逃出去的有两条路，不是死就是活。不肯逃出去的只有一条路——死！我劝过小崔，我也看见了他的！”老的声音始终是很低，而用眼光帮助他的声音，在凡是该加重语气的地方，他的眼就更亮一些。
瑞宣用手鼓逗着盖碗的盖儿。
“你没受委屈？在——”老的眼极快的往四外一扫。瑞宣已明白了问题，“没有！我的
大概值不得一打！”“打了也好，没打也好！反正进去过的必然的会记住，永远记住，谁是仇，和仇的真面目！所以我刚才说：你有了和我谈一谈的资格。我时时刻刻想念你，可是我故意的躲着你，我怕你劝慰我，教我放弃了我的小小的工作。你过狱了，见过了死亡，即使你不能帮助我，可也不会劝阻我了！劝阻使我发怒。我不敢见你，正如同我不敢去见金三爷和儿媳
！”
“我和野求找过你，在金……”
老把话抢过去：“别提野求！他有脑子，而没有一根骨！他已经给自己挖了坟坑！是的，我知道他的困难，可是不能原谅他！给本作过一天事的，都永远得不到我的原谅！我的话不是法律，但是被我诅咒的大概不会得到上帝的赦免！”
这钢铁一般硬的几句话使瑞宣微颤了一下。他赶快的发问：
“钱伯伯，你怎么活着呢？”
老微笑了一下。“我？很简单！我按照着我自己的方法活着，而一也不再管士大夫那一套生活的方式，所以很简单！得到什么，我就吃什么；得到什么，我就穿什么；走到哪里，我便睡在哪里。整个的北平城全是我的家！简单，使快乐。我现在才明白了佛为什么要出家，耶稣为什么打赤脚。文化就是衣冠文物。有时候，衣冠文物可变成了的累赘。现在，我摆脱开那些累赘，我感到了畅快与自由。剥去了衣裳，我才能多看见自己！”
“你都
些什么呢？”瑞宣问。
老喝了一大水。“那，说起来可很长。”他又向前后左右扫了一眼。这正是吃晚饭的时节，小茶馆里已经很清静，只在隔着三张桌子的地方还有两个洋车夫高声的谈论着他们自己的事。“最初，”老把声音更放低一些，“我想借着已有的组织，从新组织起来，作成个抗敌的团体。战斗，你知道，不是一个能搞成功的。我不是关公，不想唱《单刀会》；况且，关公若生在今天，也准保不敢单刀赴会。你知道，我是被一个在帮的救出狱来的？好，我一想，就想到了他们。他们有组织，有历史，而且讲义气。我开始调查，访问。结果，我发现了两个最有势力的，黑门和白门。白门是白莲教的支流，黑门的祖师是黑虎玄坛。我见着了他们的重要物，说明了来意。他们，他们，”老扯了扯脖领，好象呼吸不甚舒畅似的。
“他们怎样？”
“他们跟我讲‘道’！”
“道？”
“道！”
“什么道呢？”
“就是吗，什么道呢？白莲教和黑虎玄坛都是道！你信了他们的道，你就得到他们的承认，你了门。了门的就‘享受’义气。这就是说，你在道之外，还得到一种便利与保障。所谓便利，就是别买不到粮食，你能买得到，和诸如此类的事。所谓保障，就是在有危难的时节，有替你设法使你安全。我问他们抗不呢？他们摇！他们说本很讲义气，没有侵犯他们，所以他们也得讲义气，不去招惹本，他们的义气是最实际的一种君子协定，在这个协定之外，他们无所关心——连国家民族都算在内。他们把本的侵略看成一种危难，只要本的刀不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便认为本很讲义气，而且觉得自己果然得到了保障。本也很
明，看清楚了这个，所以暂时不单不拿他们开刀，而且给他们种种便利，这样，他们的道与义气恰好成了抗的阻碍！我问他们是否可以联合起来，黑门与白门联合起来，即使暂时不公开的抗，也还可以集中了力量作些有关社会福利的事
。他们绝对不能联合，因为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便是仇敌。不过，这黑白两门虽然互相敌视，可是也自然的互相尊敬，因为总是一方面忌恨敌手，一方面又敬畏敌手的。反之他们对于没有门户的，根本就不当作待。当我初一跟他们来往的时候，以我的样子和谈吐，他们以为我也必定是门内的。及至他们发现了，我只是赤
的一个，他们极不客气的把我赶了出来。我可是并不因此而停止了活动，我还找他们去，我去跟他们谈道，我告诉他们，我晓得一些孔孟庄老和佛与耶稣的道，我喜欢跟他们谈一谈。他们拒绝了我。他们的道才是道，世界上并没有孔孟庄老与佛耶，仿佛是。他们又把我赶出来，而且警告我，假若我再去罗嗦，他们会结果我的
命
